十八、相忘(1 / 2)

明日歌合集 楚惜刀 5002 字 2021-03-07

冰凉的金子在手底滑过。璀璨的颜色照得周围一派珠光宝气,雪凤凰的心在这明亮的颜色里一点一点滑向黑暗。

他,还是没有来。

越等就越执著,越等就越心碎,那人似乎随时会走进来,摸一下她的脑袋,笑着说:“丫头,你真厉害呀!”眉梢眼角是融融暖意,一切宛若从前。

可这陵墓始终寂静如死,四周一点声响也无。她凝视着对面的珠光痴想着,渐渐就看花了眼,黄灿灿的光芒中现出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一会儿高大厚实,一会儿又灵活瘦小,有时像弥勒,有时像龙鬼。

她只是叫着,师父,师父!那身影不肯回头。他越走越远,她的步子越追越沉,终于失去他的踪迹。

那种失落痛彻心扉。师父,我只是想见你一面而已!

她知道乜邪的心思,他说,弥勒不会放心她一个女孩子坐拥玉玺,一定会现身。她窃玉之事会被有意无意地传扬出去,怀璧其罪,她将处于绝对的危险中,那时弥勒必将出现。

雪凤凰不在乎这危险,哪怕被天大的敌人困住,她也信弥勒有法子救她脱身。但是弥勒终究没有来。

他不知道她来了,还是根本不想来?以弥勒的精细,如果有心探知玉玺的下落,他不会不知道她又一次入墓。

师父呵,到底你为什么要收我为徒,难道我真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你真的相信,我可以如所愿成为红线那样的女侠,在江湖上自由驰骋?

可是即使我窃得了倾国的珍宝,也及不上你微微的一笑——嘴角上斜,带点不屑与不羁,笑容清澈暖人。纵然布衣光头,模样有点滑稽,依然有说不出的美。

摸着手中沉甸甸的玉玺,雪凤凰茫然出神,究竟该如何处置它。她无疑最想交给弥勒,即便那是他见她的理由,是他家之物,理应还给他。可是,他不会来了。乜邪等不到他,她一样等不到。

她心里忽然有种直觉,他已远远地离开了月镜山,离开了这是非之地。这是对她的信任,还是对他自己的放弃?

他与她之间,横亘的距离不仅仅是年龄。沧桑世事,就像一道无情的墙,把他远远的隔开。她隐隐明白弥勒的心意,却不敢多想,不愿多想。

雪凤凰黯然神伤,缓缓走回到宝库的入口,回望金雕玉砌的地宫,心底不再有盗宝的喜悦。对她而言,再多的珍宝也换不来他一个转身,要了又有何用?

她把玉玺按回原处,依次关闭了宝库。当库门合拢,掩去最后一丝宝光时,石壁忽然嘎嘎一声巨响,现出另外一条通路。

隐蔽的出墓之路。

她站在路口,隐隐意识到地宫真正的庞大一面可能尚不为她所知。月镜山地势险要,如此繁杂的地宫除了可以埋葬缪宗外,若有更多空间用作藏兵之用……她不敢再想下去,叹了口气看看手中的玉玺,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乜邪藏了那么久未曾举事,一定深知其中凶险。

就这样离去,雪凤凰放不下。想了想,取出刚才顺手拿的一支凤凰金钗,运足内力插入石壁,钗头凤喙叼着的宝珠如飞泉直泻,在壁上轻晃不止。这是她来过的痕迹。倘若有天弥勒走进这座地宫,看到这支金钗,会不会想起她?

他的心境是否会与此刻的她一样,宝藏虽华美如仙庭,却不复有欢喜之心。

雪凤凰进入出路,入口有一个石钮,轻轻一按,石壁恢复原样,在她身后关闭。她沿路走了一盏茶的辰光,轻而易举出了缪宗墓地。出口是一处山峰绝顶,峭壁悬崖,险峻异常。她依了山石往下望去,白云滃翳,隐见崖上怪石嵯峨,纵是她这等轻功身手,亦需打点精神方可全身而退。

此刻正值日出东方,金光骤然破云而出,雾霭中的群山顿时流光溢彩。山风一吹,云涛如金蛇窜动,烟岚杂沓,万道霞光奔腾,令人心激荡不已。忽然,红日升得弹丸也似突地跳起,阳光刺目已极,直照射得四极八荒尽是金灿灿的庄严佛光。

雪凤凰目睹这一天地胜景,深感自然造化比满室珍宝更弥足珍贵,能站于这山巅,自由畅呼宇宙浩茫之灵气,在她看来已足够幸福。缪宗陵墓中的珍宝,不要也罢。雪凤凰由衷感激月镜山替她做出了最后的抉择,不要也罢。坚定了这个信念,她忽然非常轻松。

确定好退走的路线,她依旧觉得有事没有完成,重新回到出路,打开机关,站到宝库入口前。那一刻,她想通她在等待什么。

乜邪。

雪凤凰突然明白了乜邪的心境。于人前他是风光八面高高在上的千家寨主,在人后只是个痛失爱妻国破家亡的苦闷男儿。任何可能对复国有利的事他都不放过,甚至把期望寄托于雪凤凰这个初入江湖的雏儿身上。

一旦他发现雪凤凰会永远地夺走玉玺,他又会如何?

她有一丝不忍,这样做是否打碎了乜邪光复河山的信心。雪凤凰心中的信念稍一动摇,立即有另一个声音阻止了她。不,罗怒说得对,乜邪野心太大。即便是为了替爱妻报仇,也不能把安享太平的百姓再度拖入动乱。

因此,雪凤凰想留在缪宗墓前看清乜邪的反应,她要知道他会有什么对策,而她将在未来的日子里,随时留意乜邪的动向。这个人,和他的野心,不可掉以轻心。

乜邪的声音突然远远地顺了石壁传来:“诸贤,你来了吗?”雪凤凰一惊,急速避回秘道,关闭石门侧耳静听。乜邪和节先的脚步声杂沓而来,不多时到了宝库入口。

“诸贤没有来?”乜邪失望的语声透过石门传来。

“我守在入口一直看,只见雪凤凰进去,三爷没来。看这情形,他也没提前留在墓中等候。”

雪凤凰惊出一身冷汗,乜邪原来早派了节先在墓口守着。的确,不论她几时偷到玉玺,都会入墓,乜邪根本就不用在村寨里探听她的动静。

乜邪默然不语。那人不想做诸贤,只想做弥勒,倾天的权势、举国的财富早不在他眼中。乜邪拿他没有法子,才想出让雪凤凰窃玉玺这法子,孰料他依旧不动心。

两人发现了那支凤凰金钗,节先皱眉道:“雪凤凰带走了玉玺,我追去看看。”雪凤凰站在石壁后微微战抖,她能否挡得了节先和乜邪两人的攻击,能不能顺利逃脱?一时间,两人的武功身法都在她心底鲜活起来,如果他们这样进攻,她该怎样防守。她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开始演练,直到乜邪的话音响起。

“不必了,她走不出月镜山,等出去再慢慢布置不迟。”乜邪的声音有几分沙哑。他说完这话后,外边很久没有动静。雪凤凰正自诧异,以为两人已经走了,忽然强烈感受到对面两人心中的悲哀。

这是埋葬雪湛之地,人间痛伤别,此是长别处。即便乜邪知道她雪凤凰就在隔墙,也不会出手。

良久,方听到节先的声音传来:“寨王,如果三爷他始终不答应,您是否可——自行起事?”乜邪打断他的话:“起事那人不会是我。”节先急急地道:“是四爷?他已经出家,怕是不会……”

乜邪沉吟不语,雪凤凰想通了他盘算之事。如果弥勒不肯称帝,待乜邪万事俱备之时,龙鬼便会成为一国之君!她顿时明白为什么乜邪执意要让龙鬼独闯月镜山。

如今的龙鬼,远远不够。

乜邪想挑战命运,他要看儿子龙鬼有没有做帝王的命,是不是有真龙护体,能死里逃生。他要赌这一场。节先想到龙鬼,突然跪倒在地,道:“节先唯寨王马首是瞻,一切听从寨王吩咐。”

乜邪兀自冷笑道:“鬼儿不成器,因情害义,居然帮着雪凤凰偷玉玺。”节先迟疑地道:“可是……寨王不是期望雪凤凰能够……”乜邪打断他道:“别说鬼儿,你不是也背着我偷偷摸摸?要不是你多事,雪凤凰大概今日才会想明白玉玺藏匿之处。”节先愧然受教,无话可说。

“我们走。”乜邪冷哼一声,“不知道罗怒他们伤了多少人马,我们该出去瞧瞧了。”两人按原路返回。雪凤凰想到五族人马必和苗兵有一场混战,心中不忍,不由握紧了手中的玉玺。此物如重归乜邪,为它牺牲的将不只五族,于今之际,她能想到的法子只有一个。

她顺了石壁后的出路从悬崖一路下山,约莫攀爬了半个多时辰,来到山腰平坦的大道上。回望缪宗陵墓遥远若梦,掩映在青翠的群山中。此时她已踏入一片伯乐树林,枝头繁花盛开,明艳缤纷,一朵朵仿佛金钟在和风下齐声奏鸣。

不多时,衣袂飞扬之声破空传来。来人的轻功与自己如出一辙,雪凤凰满心欢喜,以为奇迹出现。回头一看,竟是脱胎换骨的谈千里,神仪内莹,俊朗清奇,完全换过一个人。

“谈千里!师父呢?”雪凤凰又惊又喜,在这里看到他,就意味着弥勒也在附近。

“先生说,这趟你做得好,要我护送你离开黔地。”

雪凤凰突然失去血色,弥勒遣了谈千里来,用心昭然若揭。她咬唇黯然道:“他还是不肯见我。”谈千里无奈,点点头。

雪凤凰一吸气,倔强地道:“我不用你陪,既然能走到这一步,将来的路也无甚可怕。你回去告诉师父,我会闯出个名堂给他瞧瞧!”谈千里想劝解两句,仔细斟酌了片刻,不知如何开口。见雪凤凰脸上青青白白的,显是不好受,刚想随口说些插科打诨的话,雪凤凰又问:“他还说什么?”

谈千里心想,怎地弥勒会料到她要问,道:“先生说,有生皆苦,要你想开些。”雪凤凰的心猛一抽搐,深吸了口气,压下所有烦恼不快,笑眯眯地问他:“对了,我都忘了问你,别后这阵子,师父平素叫你做些什么?”谈千里没想到她变脸甚快,吓了一跳,听她问话,只想着逗她开心,就把弥勒的吩咐都抛在脑后。

“先生这两个月着我做的事很多,一时说不完,且随便拿两桩事讲给你听。”

雪凤凰闻言,一个劲叫好,笑道:“你福气真好,竟能一直陪着师父,唉。”她仍在笑,谈千里只得搜肠刮肚,挑了热闹的事说道:“有一回我们去洛阳,先生为什么叫我去,事后他也不记得了。只因他在市集上看到一个吐烟的老头,亭台楼阁、鸟兽虫蚁居然想吐什么就吐什么,神乎其神。”

他话说一半,雪凤凰拍手笑道:“不用说,他一定叫你帮他四处搜罗名贵烟草,再死缠这老头拜师学艺!”谈千里连连点头:“对,对,你真猜得一点不差。可恨那老头摆谱,不肯收徒,非要什么大内秘制的蓬莱春酒去换。洛阳离京师遥遥千里,他这分明就是刁难人。”

雪凤凰瞪直了眼:“大内好酒?这可正中师父下怀。”谈千里一拍腿说道:“是啊!当晚先生就想回京师大内去偷它一两坛。还是我出了主意,说雍穆王正巡游至开封行院,他家想必有御赐的美酒。先生大赞我聪明,着我一同入府去偷。我们连夜往返几百里,终于从金王府偷来了两坛蓬莱春,那老头才肯把绝活传给先生。”

雪凤凰“啊”了一声,惋惜道:“这么好玩居然没叫我,唉!我猜师父为了让你路上不拖后腿,一定传了你轻身功夫,是不是?”谈千里不好意思地笑道:“你真对先生了如指掌,他和我行了一百里见我喘不上气,不忍见我吃力,就教我正宗佛门内功的吐纳法子,又传了‘凌云步’给我。”

雪凤凰心中嘀咕,这什么凌云步弥勒自然没有传授给她,听起来只是凌云,她所练的妙手云端步更要配合巧妙手法,似乎比它复杂一些。如此说来,师父不算太偏心。她叹了口气,问:“还有呢?再说一两件听听。”

谈千里想想又道:“在淮南那次更是风光。先生听说有个艺伎会隔了屏风倒酒,非要上青楼去见识。他本想偷闯盐商大会,如此一来只能不去了。谁知道巧的是盐商们也上青楼凑趣,正碰在一处。”雪凤凰急忙插嘴:“打住,打住。逛青楼这种事,我猜师父他不会以真面目示人,他是不是易了容?”

“是啊,先生是易了容。”谈千里忍笑,“他让我扮成大富人家的阔少,自己作了跟班,拿我的银钱打赏鸨母,玩得不知多开心。”雪凤凰咯咯直笑,遥想弥勒纵情任性的风采,亦为他能如此自在洒脱而由衷高兴。

谈千里续道:“之后盐商们猜拳闹酒,青楼里喧哗一片,先生陪我饮酒,说这才是他想过的日子。这句话我有点不明白,他一直逍遥快活,天天都可过那般日子,但听他言语,似乎非常艳羡。”

雪凤凰低下头,她如今知道他的苦衷,知道他心中放不下的那个结。当日受业时不明白的那些怪癖,她现已全然明了,只不知避世逃情的师父,会再躲她多久?他到底是看破,还是深陷?

“然后呢?”雪凤凰沉醉在谈千里的叙述中,唯有他勾勒出的片段能重绘一个鲜活的弥勒,让她感觉师父从不曾远去。谈千里道:“那艺伎隔屏倒酒,其实不过是取了一个特制的长嘴壶,事先看过客人的座位,再从屏风那头倒酒过来。这一份手劲与巧劲,也是练得久便熟能生巧。”

雪凤凰笑道:“你是高手,自看不上眼,对一寻常女子来说,能有这份本事足以立足。你既说这回逛青楼很风光,莫不是师父见了手痒,也下场卖弄了不成?”

谈千里道:“先生何等样人,怎会有意卖弄?是那帮盐商不自量,自诩练过三脚猫的拳脚,非要在美人面前逞能。他们一个个下场倒酒不算,犹让我们其他桌的客人也下场比试。我推辞不得,故意叫先生去试。你猜怎地?”雪凤凰凝眉细想:“他是一定赢的,但不知怎么个赢法?”

“他叫人再取一只长嘴壶,左右开弓,又在屏风那头背过身去,偏偏那些酒杯的位置、大小他记得一分不差,没有一滴漏出来,全倒了满杯。盐商们先前赢的银子都输尽了,却也心甘情愿,他们见我的随从已如此厉害,以为我是更高明的人物,差点没当作神人来拜。”

雪凤凰怔怔出神,她的江湖是她一个人的江湖,她没有谈千里的福气可伴随弥勒左右,唯有独自支撑。她撑得是多么辛苦。

“你回去告诉师父,我很好,会照顾好自己,请他放心。”雪凤凰慢慢说道,心却无力。

谈千里点头道:“好。先生说,那枚玉玺让你自行处置,他是世外之人,无论如何都不想再管俗世中的事了。”他说完,加了一句,“他信你能够处置得当。”

雪凤凰低眉道:“他走了,是不是?”谈千里默然,弥勒这一去,连他亦不知几时能再相见。不知怎样对雪凤凰说,叹气不语是他唯一能做的事。雪凤凰只能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