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生死中转站 上(1 / 2)

当苏不忘从棺材中艰难地爬出后,她这才错愕地发现,她是被带到了位于北方城市郊区中的一家酒店。

那家名唤「雪庐」的酒店,坐落于那处城隍庙外的古镇之中。其在当地颇负盛名,由内而外都是采用中国传统的建筑与装潢技艺,接待国内外到此旅游与进香的游客。

而很显然的是,苏不忘并不清楚,为什么她会被带到了这里。

她只知道,在棺材里睡的这一觉,是她这辈子睡过最好的一觉。而当她重回了魂魄的肉身,在接触到那十分久违的阳光之时,她才意识到,这周身的疼痛,是这样得真切。

她每动一下身体,那钻心的疼痛便又会席卷全身一次。

但不过只是区区疼痛罢了,这个一生都在要强的女人,又怎么会轻易在意——最要命的,竟然是她根本没有办法再好好控制自己的身体了。就似乎,单是挣扎着从棺材里爬出来,就已经用尽了她全身仅存的气力了一般,她不过只是尝试着向前了一步,她整个人竟就栽倒在了地上。

那种等同就是“狗吃屎”的姿势,又偏偏不能再经由她自身,变换丝毫。

她只能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球,而她那近乎就是要贴在了地面的视线当中,很快便看见了一双男人的脚——再不过片刻,不掩脸上嫌弃神色的顾南之,便径直将她扛在了肩上。

随后,他便将苏不忘扛进了酒店大堂。

在用目光扫视了堂内一周之后,顾南之快步走到了前台的位置。紧接着,就似是处置没有生命的物品一样,他径直将肩上的苏不忘搁在了台面上。而原本就要被颠来连连作呕的苏不忘,其身体才刚一接触到那冰冷又坚硬的台面,便就要张嘴大吐一顿。

可那火辣辣的东西,刚到了她的嘴边,却又自行消散不见了。

而在极度的头晕脑胀之中,她又恰好迎上了她正前方似乎不大友善的一个目光。只见,一个身着青色长衫又身形消瘦的男人,正俯着身子,歪斜着脑袋,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如此对视了片刻之后,那男人又伸出自己被白手套紧紧包裹住的手指,将其鼻梁上的茶色眼镜,向下移了几寸——没了镜片的遮挡,那男人根本就没有眼白的双眼,就那般猝不及防地映入了苏不忘的眼帘当中。

那一刻,苏不忘当然会以为,那是自己看错了。

可就在她用力眨了眨眼,试图再重新审视眼前那一切的时候,她的眼前,赫然又出现了一只崭新的呕吐袋。

而紧接着,那个用其双手将那呕吐袋绷得笔直的男人,便笑盈盈地开了口:“这一路上,您辛苦了。”说罢,他又将那呕吐袋向前递了递,“这一个要是不够,我们还有。”

听了这话的苏不忘,倒登时会觉着感动不已。

可这样的感到,到底是没能在她的心里存在太久——那男人裸露在眼眶以外的眼睛,真是漆黑一片啊!那漆黑当中,当然就不会再有瞳仁的任何影子了,因此,那男人即便是正谦卑与恭顺地望着苏不忘,她却仍旧无法判断,他究竟是在看向哪里。

短短三两秒间,苏不忘便被那两团漆黑,看得浑身发毛。

一个没忍住,她的周身便又是一激灵。而眼看着她就要从那台面上滑了下去,她一旁的顾南之,便又猛地伸手,将她的身体重新按回了台面上。随后,他便将自己的令牌与一封被折好的信,递给了身前的男人。

那男人则将眼镜扶回了原位,并颇是郑重地接过了东西。

而仔细阅读完毕之后,他又立即望向远处,并以右手清脆地打了两个响指。接着,他一边一丝不苟地处理起桌面的事物,一边平静地开口说到:“真是不好意思,是我错认了。”他利落地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房卡来,又郑重其事地将其递给了顾南之,“老规矩,晚上九点以后,不得离店。那么,就提前祝愿二位入住愉快了。”

随后,那男人则再次望向了苏不忘,“在这里的最后一夜,务必请您尽情享受。”说罢,他兀自收回了自己在胸前合十的双手,又极为恭敬地顾苏二人鞠了一躬。

再听了这话的苏不忘,当然想要开口追问些什么。

可都不及她再说出半个字来,她的身体就被身后一股强大的力量抱住了。紧接着,只觉眼前再次一花的她,便被一个同样是身着青色长衫的女人,强行按在了轮椅当中。

苏不忘下意识挣扎着试图起身,但其仍旧不听使唤的身体,至多,只能让她惊恐而无助地瞪大双眼。

而顾南之似乎可以飘荡在高空的话语声,也恰好落了下来,“我要去一趟镇上的「城隍庙」。在我回来以前,照顾好她。”说罢,他又自上而下着,冷冷打望了一眼瘫在轮椅上的苏不忘。但就在亲眼见了她眼中的东西之后,顾南之还是蹲下了身子。

似是有过短暂的犹豫,他最终还是冷声开了口:“你想说什么?”

苏不忘却仍旧像是全身都瘫痪了一般,歪斜着脑袋,蜷缩在轮椅当中。她只得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球,并吃力地回应到:“我,我至少是有权力知道,这里……究,究竟是什么地……”

顾南之则稍显漫不经心地说到:“不该问的,永远别问。”

听了这话的苏不忘,就俨然像是被愤怒支配了一般,旋即高声喝到:“少来这些!”下意识想要伸手捉住对方的她,最终,还是没能将手挥出去半分。但在巨大的挣扎之下,她还是一个不小心,直直跌下了轮椅。

而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再次摔落在地的一瞬,分明可以顺手将她扶住的顾南之,竟兀自后退了一步。

就似乎如此都俨然还不足够一般,那铁了心便是要苏不忘难堪的顾南之,又冷声交待到:“跟着我,你就只能万事小心。”在冷眼又定定望了一眼对方后,他便快步出了大堂。

最终,还是那身着青色长衫的年轻女人,将苏不忘又扶回了轮椅。

随后,她便推着苏不忘,抵达了客房。就在这间客房的门口,悬着一块刻有“清久冢”字样的竹牌。

而亲眼又见了这一幕的苏不忘,终于开始真切意识到,自己再一次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是啊,就在刚刚过来的一路上,凡是出现在了她眼前的家伙,无不纷纷对她避让不及。这背后的原因,她可不会相信,是自己那时几乎要燃起火了的愤怒神情——就在她低矮的视线当中,虽不足够清楚与真切,但她发誓,她是看见了,那些家伙手中的一把把黑伞的。

有些家伙,是将黑伞收于手中的,但更多的,则是将那黑伞撑过了头顶。

更有甚者,那些家伙相互的低语接耳,虽是如同窃窃私语那般低沉而隐秘,但就是不知道怎么搞的,竟都能让她听得一清二楚——经历了那样多,这种似是嘴里含了泥巴一样含糊不清的嘶吼声,她怎么还会不明白,那就是鬼与鬼之间用以交流的殄文?

有好些个那种声音,竟然还像是在天花板上那么高的地方,所传出来的。

就这样的周遭,又怎么会让苏不忘这个不折不扣的大活人,能有丝毫的安心呢?

而与她先前猜想的那般一样,那个将她推到房间的女人,并未离去。

对苏不忘说来,那女人在这里的真正目的,与其说是照顾,倒不如说是寸步不离的监视——那女人反锁了房门,并将苏不忘抱到了床上。在细心与温柔地替苏不忘掖好被角之后,她又快步走到房间尽头,并将两道窗帘飞快地合在了一处。

但三两秒后,那似是觉得如此不妥的女人,又将那窗帘翕了一条缝。

因此,房外耀眼而夺目的光亮,便再次落在了苏不忘的脸上。她下意识眨了眨眼,却仍旧是扭动不了脖子丝毫。

而眼见如此的女人,则急忙满怀歉意地开了口:“您再忍耐一下,多晒一下太阳,对您身体的恢复,是有好处的。”说罢,她便点燃了一旁桌上早已备好的一片环香,“来回穿行阴阳两界的人,其魂魄一般是不会脱离自己肉身这样长的时间的。我待会儿会帮您按摩身上的穴位,到了晚上,您应该就可以恢复行动了。这段时间,就请您稍作休息。”

听了这话的苏不忘,倒不禁是愣了愣神。

对于这与其所想截然不同的一切,她又是诧异,却又会因此感到久违了的感动。

但心中仍有不解的她,还是支吾着开了口:“反正……”她似乎已经没了太多的防备与敌意,因此,她也没将那句“如果我动不了,不是更能配合你的监视”说出来。取而代之的,则是她略显悲伤与沙哑的感慨,“过了今晚,我也不需要这个身体了,你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那女人则平静地回应到:“我就职在这家酒店,这是我——”

苏不忘却像是彻底失了耐心一般,径直开口抢过了话去:“那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在反复确认了那女人的双眼的确与常人无异之后,她又不禁出言调侃到,“你明明也是个大活人吧?”

而那女人听后,则明显是愣了愣神。

片刻之后,她小心翼翼地跪在了床上,并将一副眼罩轻柔地盖在了苏不忘的眼睛上。

随即,不禁深吸了一口气的她,这才缓缓又开了口:“这里是冥府开设在上面的中转站之一。「牛头马面」只会羁押横死或是被困在某处的魂魄,许多寿终正寝或是因劫数而身死的魂魄,如果有资格能够被收入冥府的话,都会在他们头七结束以后,被集中带到这里收容。收容数量足够了,他们便会从这里,被统一带往冥府。”

而苏不忘的眼前,分明因那眼罩,而忽然陷入了一片昏暗当中。

但她却再也没能感受到丝毫的惊慌与无措,她便就如同那女人不见丝毫起伏与情绪的话语声一般,乖巧与平静着。

约莫是过了好一会儿后,她才沉声追问到:“那……如果有活人误入了这里,你们要怎么办……”

那女人则一边按揉着苏不忘手臂上的穴位,一边回应到:“活人是不会在这里订到任何一间房的。像我这种入职这里的活人,最大的功能,就是应对上面所有可能与活人相关的事务与风险。”说罢,她不禁兀自有徐徐叹了一口气,“但这是最后一天了,就在这里。房东收回了这里,到明天正午,我们就会搬到新的地方。有许多同事都已经先过去了,今夜,被剩下的我们将送走全部在这里中转的亡魂。所以,到了晚上,还请您尽量继续待在这间房里。”

再在后来,因为环香的效力,苏不忘便又沉沉睡去了。

等她从睡梦中醒来,她这才错愕地发现,天就早黑了。她活动了一下终于得以恢复行动的身体,并摸索到了台灯的开关——可尝试了好几次后,她这才发现,原来是停电了。

而她轻声呼唤了几声,也没得到那女人的任何回应。

对此,苏不忘只能猜测,那女人应该是去帮忙引渡这酒店的众多亡魂了。而她要做的,就是假装那外面的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但很快,就在这漆黑与寂静当中,她又察觉到了一丝不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房门外竟传来了一阵阵似有似无又由远及近的铃声。那清脆而空灵的铃声,细细听去,显然是什么人在按照一种特定的节奏,在摇晃着手中的铃铛。

而一旦苏不忘确定了这铃铛的存在,那铃声便再也无法离开她的脑海了。

或许是因为好奇,或许是因为恐惧,她立即从床上坐起了身,并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房门口。内心再三犹豫之后,她还是将耳朵贴在了房门上,就试图将那铃声听得再真切一些——可她刚一挨上房门,那房门竟就“嘎吱”一声,自行向外敞开了!

猝不及防的她,一个趔趄,便扑到了走廊上。

再等她回过神来,她只心觉不妙。于是,她急忙爬起身来,并俨然就似做贼一般,惊慌失措而又小心翼翼地退回了房间。

但接下来的她,无论怎样努力,她竟都再拉动不了那房门半分。

而与此同时,就在她身后的房间里,更是忽然响起了一声紧接着一声的铃铛声!那声音就好似是在她耳边响起一般,高亢而又尖锐;就好似是一道道催命的符咒一般,持续而又不肯停歇丝毫。

因此,近乎就是在那铃声响起的一瞬,苏不忘便已是周身一记激灵。

再过了三两秒,腿上不禁一软的她,便逃也似地冲出了房间。跌跌撞撞跑了数米之后,她才敢沿着墙壁,一路滑坐在地。

但这不坐还好,一坐,她可是几乎要连魂儿都没了——

都还不等她像狗一样死命地喘上个几口气儿,她的背后,竟忽然传来了一阵阵巨大的动静——原来,她背后靠着的,正是另外一间客房的房门。而就在那房门的另一端,竟然有一个力大无穷的家伙,正在拼了命地敲打着房门!有好几次,苏不忘险些都要被那力量生生顶开。

近乎就是下意识的,在苏不忘意识到这一切的一霎那,她便手脚并用着向前爬了好几步。

而爬着爬着,她更是发现了一个令她绝望不已的事实。

原来,刚刚在慌乱当中,她竟失手将那房门上贴着的黄符攥在了手里!

望着那已被自己汗水浸湿了的黄符,过了半晌,她这才逼迫着自己,必须要冷静下来。

她当然从没只身见识过这一切,但她也十分清楚,她绝不能就这样等死。

于是,再借着走廊上一道道如同鳞片反光那般的微弱光亮,她颤巍巍地将那皱皱巴巴的黄符,又贴了回去。

但很显然的是,此时此刻的她,可再没了时间与精力去理会,那黄符是否还有效用了——那俨然是从她房间里追了出来的铃铛声,再次响彻在了她的耳边。比起刚才,那像是在她四周此起彼伏的声音,竟是要通过她的耳朵,径直钻进了她的脑袋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