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寒冬(二十)(1 / 1)

“大姨,”只听我大表哥这样说道,“既然这个家容不下你,你干脆就跟着我们回去。在我们那儿,你不用考虑那么多的生活负担,随便干点活儿就可以了——”

我母亲神情凄楚,摇了摇头之后,这样说道:我答应过他爹,就要留在这里,把,把这四个子女养大成人。我,我哪儿也不去!

沉吟片刻之后,我姑姑接过话:“二嫂,你,你能够想着四个孩子,那是做好的了。你,这几年你多辛苦一点,田间地头的活路,多想想办法——”

扫了她一眼之后,我母亲这样说道:“阿姑啊,你的话,说得倒是很轻松。办法?这个家就我一个劳动力,我能够想出什么办法来?是不是开春以后,我到厂里去,叫你和姑爹回到这街上来,帮我到田间地头做农活儿?”

“二嫂,你,你——”我姑姑一时语塞。

过了片刻,只听我表妈这样说道:“妹子啊,你的意思是,一定要找个人来帮做农活儿?”

我母亲白了她一眼之后,这样回应道:“我的事情,就,就用不着你操心了——”

至此,我脑子再迟钝,也听得出来了,这次家庭会议,大致上分为两派。我母亲的意思是,由于田间地头的劳作过于繁重,希望能够找个人来做帮手。对此,以我伯伯、姑姑、表妈为其中的一派,是坚决反对的。而以我舅舅、大表哥为一方,则能够理解;至于农活儿方面,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也能够予以支持。这两派所站的立场不同,简直有点针尖对麦芒的味儿。说句心里话,最近这几个小时里,我一直由某种惴惴不安的感觉,真没想到,就在这个夜晚,就在我父亲刚下葬没几个小时的这个夜晚,就要面对这样一个让我感到有点羞辱难当的事情了。如果真要选边站的话,由于对父亲情感很深,在我的世界里,确实是很难接受“继父”这一类字眼的,因此,我倾向于站在伯伯姑姑这一边。当然,冷静的想一想,我母亲的话语,也不是就没有几分道理。说到做农活,说到换工,我和哥哥,都是有所体会的;当然,那些情形,只限于不用上课的时候。确实,家里面的那好几亩水田旱地,对于母亲来说,是很困难的,是很难胜任的。这几年,生活的严峻、苍白与艰难,我也算是颇有体会的了。

天啊,我的天啊,我,我应该怎么办呢?随着心里的这一声哀叹,我只觉得,一股寒意,正透过我的脊背,直往心口方向渗来:这样的生活,确实让人潸然泪下。然而,此前,我就隐隐觉得,其实,离开这尘世间,对于我父亲来说,未必就不是一种解脱,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一切的一切,他都已经是有心无力,无能为力了。而我呢,一直都没能让泪水痛痛快快的流出来,主要原因就是,除了悲痛,我更感受到一种莫名的郁闷与不安,如果说得形象一点,那就是,我的心口,一直压着一块大石头。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够哭出声来,简直就是一种奢侈与幸福了。当时,那种郁闷与不安,究竟是什么,我心头模糊一片,自然还说不清楚,如今,听着这样的谈话,那冰山之一角,最终露出来了。

逝去的人,其实并不需要多少眼泪;活人的眼泪,多半是为自己而流的。

如此苍白、苦涩、无助、艰难的日子,让我深深的体会到,如果还真能够泪流满面,哭过一场之后,人就会轻松、好受多了。而我,生活的艰难与苦涩,就像那越滚越大的雪球,在这种情况下,我,更多的是,欲哭无泪。哦,记得有这样一种说法,“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我,我倒是很想知道,也不知哪个地方会相信眼泪?

这样的一个家庭会议,最终是不欢而散。

时间,就像坚冰之下的细流,依然在艰难而缓慢地流逝着。

接下来,是好些天之后的一件事情了。

哦,那是暮春里的一天,时近正午的时候,我拖着滞重的步子,慢慢回到了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