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妮卡的讲述(下)(1 / 2)

鲸背上的少年 张云 5458 字 2020-08-12

莫妮卡的讲述(下)

卡隆处理完梵天号之后,我们的女神号继续开始航行。卡隆一直在和班纳吉岛方面联系,当得知他那个叫希瓦的手下在火并中捡回一条命并且顺利逃回班纳吉岛之后,他才高兴起来。

我们的船走走停停,两个星期后才离开印尼海,朝北太平洋开去。因为在走私文物,甘比诺选择的并不是常规的航线——女神号横穿印尼海后向东北方向行进,经过马绍尔群岛后驶向北地,然后回国。

足足绕了一个大圈!

“北地人烟稀少,而且我在那边有关系,比较方便。”甘比诺这样对卡隆说。

我对他们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只想尽快离开这条船,尽快踏上陆地。回国之后,我一定要好好和他谈谈。当时我这么想。

每天我都在研究手头的资料,因为一路追寻而来,我并没有发现52赫兹的身影。我让甘比诺安排人在船头放下了声呐探测器,只要它在附近一百海里之内,我就能找到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精灵。

除此之外,我也信守承诺,照顾船舱里老鼠一样的纳瓦。还不错,昏暗、空气污浊的船舱谁都不愿去,他一直没被发现。

一周后的一个晚上,我快要睡觉时,声呐接收器突然有了回应,那是一串低缓的吟唱。对于我来说,那声音太熟悉了。

是它!

我高兴极了,跑去船长室找甘比诺,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太棒了!”甘比诺也为我高兴,但听说声音的方位后,笑容便有些僵硬,“莫妮卡,那不是我们航行的方向,我们向北,而它在南方。”

“我知道,但它就在附近!”

“在哪里呢?”

“一百海里之内!”我说。

甘比诺使劲摇头:“莫妮卡,我现在没心思去找一头鲸,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十万火急。”

“一百海里,很快就能到。”

“莫妮卡,那是一头鲸,不是一个固定的海岛!那东西游来游去,难道我也要跟着它四处乱跑?”

“这是我一生的愿望,我找了它十年。”我无比委屈,第一次冲他发火,“你到底爱不爱我?!”

“我当然爱你,宝贝。”甘比诺走过来,搂住我说。

“我要找到它,求你了,哪怕只看一眼。”我祈求道。

甘比诺叹了口气,然后笑起来:“好吧,找到它,我们就离开。”

“好。”我高兴极了,给了他一个吻。

第二天一早我就开始忙碌,不停地监听、搜集52赫兹的吟唱,判断它的方位,然后让女神号不断调整航向,向它靠近。卡隆对此有些不满,但好在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值得庆幸的是,52赫兹的吟唱一直没有停歇过,我从来没遇到过精力如此旺盛的鲸。女神号全速前进,快到中午的时候,我扔掉监听耳机,跑到甲板上找甘比诺。

“它就在附近!”我大声喊道。

甘比诺叼着雪茄,正在和卡隆聊天,我激动的样子让他哈哈大笑:“那你的愿望马上就要实现了,祝贺你,亲爱的。”

随后,负责观察的一个船员站在高高的船头冲我们大喊:“前方!前方!”

“是鲸吗?!”我大叫。

“不是!是一艘小艇!老板,好像是我们剑鱼公司的小艇!”

“我们的小艇?!”卡隆很吃惊,急忙取过望远镜,“真的是我们的救生艇!而且是梵天号上的救生艇!怎么会在这里?!”

海面平静,那艘小艇漂漂荡荡,在视线里起伏。

“开过去!开过去!”卡隆大声道。

女神号飞速驶近,所有人都涌到了甲板上。他们也好奇,梵天号上的救生艇为什么会出现在距离印尼海如此遥远的地方。

大船来到近前时,所有人都呆了——艇上一片狼藉,一堆海鸟的尸骨中,站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他有气无力,形容枯槁,只目光呆滞地看着我们,脸上没有笑容,就像一尊雕像。

上船后,卡隆对他进行了审讯。

我从未见过那么沉静的孩子。面对卡隆的愤怒和咆哮,他始终淡淡地讲述,神色坦然。卡隆本想把他扔进海里,但听说是他救了希瓦之后,便将他留在了船上。

“我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你他妈干了唯一一件好事,是希瓦救了你的命。”卡隆说。

他先是被安排进杂役房,做清洗甲板、打扫卫生之类的杂活儿。我那时一门心思找52赫兹,工作间里一团乱麻,甘比诺觉得我需要人手,就把他派来了。

男孩上船的那天中午开始,52赫兹便消失了,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吟唱,哪怕是一声。女神号在那片海域待了两天之后,甘比公离开的那个晚上,我喝了不少酒,在工作间里反复听着之前录下的吟唱。

“这是鲸的歌声。”阿古擦完窗子走到我身边说。

“对。”

“你为什么要录一头鲸的歌声?”他歪着脑袋问我,一双大眼睛灼灼闪亮。

“我是一个海洋学家。”我点了一根烟,“我在找它。”

“女人抽烟可不好。”他像模像样地摇了摇头。

我笑起来:“大多时候,人们抽烟不是因为需要,只是寂寞。”

“我寂寞的时候就不会抽烟。”看着四处散落的寻鲸资料,阿古又问,“你为什么要找它?”

“可能和抽烟一样吧。”

“大海里那么多鲸,你为什么只找它?”

“因为它独一无二。”

阿古点点头,接着皱起眉头:“为什么独一无二?”

我被这个小家伙逗乐了:“因为它是世界上最寂寞、最孤独的鲸。”

接着,我将关于52赫兹的一切告诉了他。

他静静地听,然后摊了摊手:“你是说,它的歌声永远不会被同类听到,它没有亲人,没有伴侣,没有朋友?”

“嗯。在大海里,它孑然一身。你听,它的歌声多么孤独。”阿古闭上眼睛认真聆听,嘴角露出微笑。

“夫人,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找了它,接下来要干什么?杀掉它,还是带回去做研究?”

“当然不是。”我摁灭烟,看着外面的大海,“我只想看它一眼,就像见老朋友一样。”

“然后呢?”

“然后,转身离开。我找了它十年,与其说是研究,不如说是一份牵挂。见它一眼,然后告别,开始我的新生活。”

“你和他们似乎不一样。”阿古瞥了瞥外面的甲板,随后拎起自己的水桶走到门口,转身对我说,“女士,我不觉得它孤独。”

“哦?”我笑了笑,有些好奇。

他指指录音器:“它的歌声里,有星空和大海。”

他想了想,抬起头继续道:“还有……有时候,很多人我们不一定非要遇见。世界那么大,发生的事情那么多,碰不到面很正常。只要……只要把他们放在心里就行了。”

他的话让我坐直了身体。

“我觉得人生像一场徒步旅行,要走很长很长的路。最好的旅行不是一定要到终点,而是拥有美丽的风景。”

“哦?”

“在满是荆棘和泥泞的黑暗中行走,疲惫不堪快要放弃的时候,有烟花在头顶绽放,那不是很美吗?”

我点头。

“所以,烟花就是这趟旅行中的美好风景。这样的风景有很多。”他笑笑,“我们为什么非得到终点呢?能拥有这些,哪怕在中途倒下,也很不错了。”

我张大嘴巴,很难相信这样的话是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来的。

“比如52赫兹,你觉得它是世界上最孤独的鲸,但它或许不这么认为。它有它的风景,有它的星光和大海。不是吗?”

我无言以对。

“晚安,夫人。”他再次笑笑,走出去。

那天晚上,我睡了个好觉。我做了个梦,一头巨鲸在星光下跃出海面,和着动人的笛声吟唱,欢快,动人。

离开那片海域后,女神号按照之前设定的航线继续前行,一周后在一座岛屿旁边停下。卡隆说需要补充一些淡水,此外,船只也要做常规的检查。海上的航行向来枯燥无味,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所有人都欢呼雀跃,纷纷乘小艇到岛上玩耍。

那是座不大却植物葱茏的岛屿,阿古陪着我也上了岛,做一些常规的植物收集和研究。做完工作之后,我们沿着海滩散步。

我问他小艇上发生的事,对他一个人的漂泊经历,我很感兴趣,但他什么都不说。

“夫人,那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他笑,沉默地看着大海。

那晚,除了一小部分船员看守女神号,其他人都在海滩上宿营。他们升起篝火,唱歌跳舞,一直闹到半夜才睡。我也累坏了,躺在帐篷里看着星空,听着海浪的声响,很快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有人来到我跟前。

“夫人,我想找你谈谈。”是阿古,宽大的衣服被海风吹得鼓鼓囊囊。

我坐起来:“这么晚你还不睡觉?”

他笑起来:“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

“关于52赫兹……你真的找了它十年?”

“当然。”

“如果找到它,你真的不会让那帮人杀了它吗?”

“为什么要杀了它呢?它的歌声那么美。”

他低下头,想了很久,似乎在做一个很重大的决定。

“夫人,你答应我,今晚发生的事,你接下来看到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什么事?”

“总之是美好的事。”他再次强调,“你得发誓,这只能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我被他的神秘搞得哭笑不得:“好,我发誓。”

他欢快地跳起来:“那么,跟我走吧。”

“去哪里?”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们离开帐篷,顺着海滩走了很远,到了岛屿的另一面。那里幽暗寂静,树木在海风中摇晃。我朝四周看了下,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

“阿古,你带我走这么远,就是看这些吗?”我失望道。

“别急。”他笑起来,跳到海边的一块巨石上,然后摸出一支笛子,放在嘴边吹起来。

笛声悠扬欢快,又带着一丝隐隐的忧伤。我跳上巨石,与他并肩坐下,突然想起他之前那些话。

不错,生如逆旅,重要的是路上的风景。不要在意终点,多看看花开、雨落,看看硕大的烟火在头顶绽放。

一曲终了。

“你的笛声很美妙,谢谢。”我站起身准备往回走。

“等等,再等等。我带你来,可不是为了吹笛子给你听。”他也起身,踮脚看着海面。我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海面平静,波光粼粼。然后,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低吟。

我呆了。那声音再熟悉不过!

几秒钟之后,一个巨大的身影从海中一跃而出。

“那就是你找了十年的52,”阿古笑着说,“我的好朋友。”

说完,他从巨石上一跃而下,跳入海中,海浪瞬间将他吞没,我失声叫了起来。

“阿古!阿古!”

很快,不远处缓缓浮起一座“岛屿”,是52赫兹!

它那巨大的身体呈现出罕见的斑白色,在星光的映照下发出近乎圣洁的光。阿古坐在它的背上,朝我招手。

“夫人,下来吧!”他笑着。

那一刻,我的心似乎融化了,那画面美得如梦似幻。

我从巨石上跳下,飞快地游过去。52赫兹却发出一声十分不友好的叫声,浮出水面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

“52,这是我的朋友,她不会伤害你。”阿古趴下去,亲密地抚摸着它。巨鲸轻轻摇动着身子,回应他的动作。

我试探着爬了上去。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和鲸有这么亲密的接触。就像多年前,第一次和父亲在海洋馆看到这种生物一样,我激动得全身颤抖,潸然泪下。

“坐好了,夫人。”阿古冲我眨眨眼,随后用力拍了一下巨鲸,“52,我们走!”

巨鲸高声吟唱,身体猛地下沉。我迅速被海水吞没,猝不及防中喝了几口水,紧紧抓住它的背鳍。片刻后我们跃出海面,迎着星光快速前进,像是在飞。我们嬉戏,欢笑,仿佛进入上帝的游乐场。

“夫人,你说得对,它是独一无二的。”阿古大叫着。

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上岸之后,阿古挥手,让它回到深海。巨鲸一次次摇着尾巴,最终恋恋不舍地游向远处。

“简直是奇迹。”我喃喃道。

“夫人,这件事一定要保密哦。”阿古谆谆告诫。

“一定。”我笑道。

然后,我们碰到了甘比诺。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担心坏了!”他看看我,又看了看大海。

“散散步。”

“是吗?”甘比诺看着我们湿漉漉的衣服,“不是散步那么简单吧。”

“顺便游了泳。”

“我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好像是鲸。”他说。

“是吗?如果是那就太好了。但我没发现。”

他点了点头,转过身:“回去吧,以后别乱跑,太危险。”

我和阿古相视一笑。

三天之后,女神号继续航行。接下来的日子平淡无奇。

我们穿过马绍尔群岛一路向北,进入广阔无边的北太平洋。52赫兹一直悄悄跟在女神号后面,这让我很惊讶。按照先前对它的研究,尽管北太平洋是它每年都要去的地方,但路线并不应如此。究其原因,我觉得应该是阿古。

它在跟着阿古。

对我来说,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我终于可以亲近它,开始计划了多年的研究。

那段日子过得很充沛,也很快乐。白天,我在工作间里搞研究,晚上,等所有人沉睡之后,我就会找机会放下救生艇,和阿古一起下海和52玩耍。不过我们很小心,不会弄出巨大声响。

“为什么52的歌声,同类听不到呢?”有一次,阿古趴在我的工作台上,托着下巴问。

我笑。

“夫人,一头鲸能活多少年?”

“寿命一般都会在50岁以上,最多能活到90到100岁。”

“那岂不是和我们人一样。”阿古惊讶道,“52呢?它现在多少岁?”

“从目前的研究来看,40多岁吧,正值中年。”

“也就是说,它孤独地在海里生活了40多年。”阿古慨叹,又想起刚才的问题,“为什么别的鲸听不到它说话?”

“52和别的鲸不一样,你仔细观察过没有?”

“当然,我很熟悉。”

“你没发现它长得很特别吗?”

“是的,首先,它太大了。之前我见过不少鲸,个头都比不上它。其次是它身体的颜色,那种斑白。”

我点头:“如果我猜得没错,52应该是蓝鲸和长须鲸杂交的后代,这种杂交产生了某些变异,造成了个头、颜色的独特性以联及独特的歌声频率。”

他似懂非懂。

“你是怎么和它认识的?”我放下手中的笔问。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夫人,你不会愿意知道的。”阿古摆出一副大人的样子,很快转移了话题,“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

“你为什么和他们搞在一块儿呢?”阿古看着外面,“还有,我发现你有时会偷偷去船舱,卡隆禁止别人靠近那地方,有次我要去清扫,差点被他揍了一顿。我发誓,我没有监视你。”

“这个,说来也话长。”我笑起来,“不过我向你保证,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不会干坏事。”

阿古笑:“这个我相信,你是个好人。”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我是说上岸后。”我指了指外面,卡隆那帮人正在甲板上喝酒,“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走,或许,你是否愿意给我当助手。”

“不。”阿古摇头,“我要跟着他们回去。”

“为什么?”我惊讶万分,“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的事,所谓的渔业公司不过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你还要回去吗?”

“夫人,我有时候挺羡慕52的。”阿古坐下来,认真地看着我,“它虽然看起来孤独,但自由自在。我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还是个孩子,跟着他们回去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或许吧。但我会努力活下来,努力长大,然后去办一件事。”

“什么事?”

“抱歉,夫人,这件事我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我和班纳吉岛的一个人,有些恩怨需要了结。”

“你一个孩子,有什么恩怨?”

“这是我的事。”阿古表情变得严肃,“等我办完那件事,或许可以去找你。”

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我知道他心意已决。

北太平洋上的航行索然无趣,但因为阿古和52,我开始害怕这场旅行的终点。但一个月之后,女神号终于接近北地海域。在距离目的地还有一周左右时,船上的气氛紧张起来。

一天黄昏,我和阿古在甲板上散步,瞧见甘比诺和卡隆凑到一起。

“情况有些不妙。”甘比诺对卡隆说。

“怎么了?”

“我刚收到北地那边的消息,这段时间是尤皮特人捕鲸季的最后一段时间,那片海域上满是海岸巡逻队的船,虽然他们的目的是监督捕鲸数量,但也会搜查路过的不明船只。”甘比诺看起来很焦急,“如果他们上船,我们的货物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