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中计(1 / 2)

鲸背上的少年 张云 19294 字 2020-08-12

计中计

窗外大风呼啸,断头旅馆的大厅里气氛紧张,所有人都看着乔,表情各异。

“两年前的9月30号,一艘船在恶魔岛附近沉没,船毁人亡。同一天晚上,弓头村离奇地死了十几个人,而且都是健壮的成年男人。对那天晚上的事,甘比诺在警方的询问记录中声称是碰到了巨鲸袭击,而且船上只有石油公司的人。飓风也说他们在捕猎时碰到了巨鲸袭击,死了不少猎手。有足够证据证明,这两个人都说了谎。”

乔的声音有些亢奋:“事实上,这艘船里存放着一批价值连城的珍贵文物,走私者是甘比诺和剑鱼公司的头头卡隆。两年后,卡隆和手下的尸体被发现,尽管有一部分漂到了弓头村,但可以断定他们是被人杀死之后抛尸在冰原的冰缝中……”

乔看着大屁股:“警长,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大屁股好像猜到了什么,蹙着眉头。

“一船价值连城的走私文物顺利抵达了目的地,只要上岸就会有巨额的收入,两帮混蛋肯定是因为分赃不均或者甘比诺要独吞而发生了火并!”乔声音高昂,“显然,甘比诺处于不利地位,卡隆和他的手下不仅人多,而且全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货,一旦发生火并,甘比诺肯定不是对手,所以他必须找帮手!”

乔盯着病狼:“帮手就是你们吧。”

病狼身体晃了两晃,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

乔扫了他一眼,继续道:“甘比诺之前因为要在弓头村开采石油,和你们搞得很僵。我想你们之所以答应帮忙,是因为他说了放弃石油开采的事。事实上,那件事情发生后,石油公司确实暂停了相关工作。”

大屁股连连点头。

“那天晚上,当船行驶到恶魔岛附近时,飓风带着弓头村的健壮男人,在甘比诺的配合下偷偷上船,卡隆和手下被一网打尽。当然,你们这一方也伤亡惨重,甘比诺做梦都没想到会被一头巨鲸袭击,一船的文物也因此沉入海底,一切都成了泡影。至于那头巨鲸为什么会袭击船,我不知道,但应该和白鲸,也就是这个孩子有关,他当时就在船上。病狼,是不是如此?”

在乔锐利目光的注视下,病狼无力地点了点头。

“船沉之后,你们做了善后工作,将卡隆那帮人的尸体打捞出来扔进冰缝,甘比诺对外宣称遭到巨鲸袭击,将文物走私和这场火并掩盖了下去,你们把这个孩子带回弓头村,取名‘白鲸’,并约定永远将这件事保密下去。当晚具体发生了什么我还不知道,但基本上应该就是这样。”

大厅里一片死寂。片刻后,乔又开口道:“接下来就好办了。”乔笑了笑,“我们说说莫妮卡诡异消失之后的事。她不见了,最紧张的人应该是甘比诺。”乔来到柜台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原本完美的计划泡汤了,而且竟然引起两个警察的调查,搞不好会暴露自己的所作所为。所以,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就是尽快找到莫妮卡,哪怕铤而走险杀了她,但这家伙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早已经成了别人的猎物。”

乔喝了一口威士忌,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希瓦。

“病狼,这两个人千里迢迢来到弓头村,可不是要和你们搞什么渔业合作。”乔拍了拍病狼的肩膀,“这位先生乔装打扮,把自己搞成了一个老头,实际上他是剑鱼公司的人,卡隆的得力助手,他真正的名字叫希瓦,而不是因陀罗。我在回警局调查卡隆时,看到过剑鱼公司高层的照片,希瓦先生这张脸我有印象。”

病狼愣了。

“看来两年前那个晚上,希瓦确实没在船上。”乔咳嗽了一声,“他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是为了报仇。”

“因陀罗,希瓦,呵呵。”乔笑了笑,“其实,两个名字没什么分别。印度教有三大神灵,创造宇宙的大梵天、毁灭和破坏之神湿婆、宇宙的守护者毗湿奴。其中,湿婆这位神灵又叫希瓦,来源于吠陀时代的风暴之神因陀罗。”

“先别纠结名字了,说下面的事。”大屁股着急道。

“我想,希瓦和他的手下怖军来到北地已经有段时间了,他们做了周密的部署,目标就是甘比诺和弓头村。”

乔舔了舔嘴唇:“以渔业合作进入村子,等着甘比诺现身。甘比诺来了之后,因为莫妮卡的失踪焦头烂额,主动加入搜查队中,想第一时间找到莫妮卡,并解决她。不想他的行动正好给了希瓦机会。”

“你是说希瓦和怖军杀了甘比诺?不可能!当时他们两个人在观察站和老哈维一起喝酒。”大屁股说。

“不是他们俩,而是他们的帮凶。”

“帮凶?!谁?”大屁股愣了。

“纳努克。”

“那个在希望角捕海豹的尤皮特人?!”大屁股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爆炸了,“怎么扯到那家伙了?”

“我会慢慢说。”乔笑了一下,“希瓦和怖军将甘比诺和搜索队出去的事情告诉了纳努克,纳努克随后杀了甘比诺,并在周围布置出爪印,试图将一切推到水獭怪身上。”

大屁股揉着太阳穴:“北地没有手机信号,在希望角猎捕海豹的纳努克是怎么收到信息的?”

“烟花。希瓦先生在去观察站之前放了烟花,足以在希望角看得清清楚楚。纳努克看到烟花,就会去观察站和他们碰面。”

大屁股目瞪口呆。

“纳努克为什么会听他的?!”大屁股问。

“很简单,因为纳努克也不是尤皮特人,这名字是假的。”乔笑道。

大屁股再次张大嘴巴。

“我在观察站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生了疑心。他长着一口黑牙,据我观察,尤皮特人是不会有那样的牙齿的,反倒是东南亚的人会有。”

“为什么?”

“嚼槟榔。长期嚼槟榔的人,牙齿都会变成那样。不过也不排除有人因为某些特殊原因牙齿变黑。所以第一次见面时,我试探了一下,故意用手去摸他的脑袋,他下意识躲开了,表现得很愤怒。”

“这说明什么?”大屁股不明白。

“东南亚的人把脑袋视为最高贵的部位,陌生人去摸对方的脑袋,是最大的不敬。”

大屁股“哦”了一声:“所以他是东南亚人?”

“当时我还不能彻底确定,很快就忙其他事情了。”乔点了根烟,“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尤其是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我才最终确定他不仅是东南亚人、希瓦的帮凶,而且是剑鱼公司的人。”

“今晚的什么事?”大屁股问。

“纳努克死在观察站里。我在他的尸体上发现了剑鱼文身。”

大屁股翻了个白眼。

“老哈维说过,纳努克在北地待了一年多接近两年,他又是剑鱼公司的人,说明两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也在船上,并且逃过了一劫,从此隐姓埋名扮成尤皮特人躲在了北地。”

“他为什么留在这里?万一被发现,会被干掉。”大屁股说。

“当然是为了沉在海底的那些文物。警长,老哈维说过,那片海域经常会发出神秘的光芒,而且以前没有,就这一两年。尤皮特人说是鲸灵骑着巨鲸提着灯笼巡海时发出的光芒,其实根本不是。你想想,我们在希望角碰到纳努克时,他船上放的那些东西……”

“我知道了!”大屁股恍然大悟,“潜水设备!他说是为了打捞跑进海里的海豹!”

“当然不是海豹,而是那些沉没的文物。我猜他应该没什么收获。”乔笑道。

“这个混蛋!”大屁股骂了一句。

“我们还是言归正传,说凶案吧。”乔摆了摆手,“希瓦、怖军为了给卡隆报仇来到北地,他们发现了纳努克的存在,并且达成了合作计划:希瓦和怖军进入村子,纳努克在暗中策应,以烟花为信号,决定行动。第一次放烟花,纳努克杀了甘比诺,完美地制造了希瓦、怖军的不在场证明。但是,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让纳努克的身份暴露了。”

乔看着大屁股:“警长,你还记得我们去希望角以及冰原的经历吗?”

“当然记得!是纳努克那家伙领我们去的!”

“是的。他偶然碰到了我们,带我们去了冰山,还因为小艇没油跟着我们回了恶魔岛。在岛上,有个人认出了他。”乔指着白鲸,“两年前的晚上,他们都在船上。只不过现在的白鲸脸上有文身,纳努克认不出他而已。随后白鲸跟着我们回来,第一时间把纳努克的事情告诉了飓风和疯熊。接着就出现了那一幕——飓风的帐篷前,疯熊愤怒地冲出来,大吼着:‘我要杀了那家伙!’”

大屁股愣了。

“你当时以为疯熊是去杀闪电,其实是纳努克。我想,两年前那天晚上的火并,纳努克肯定做了什么让疯熊恨之入骨的事。”

大屁股点头。

乔继续道:“你回到断头旅馆,碰到了在放烟花的希瓦,告诉了他这件事。”

“是的。他当时看到我还有点吃惊呢。”

“当然吃惊。他以为我们都回警局了——我们从恶魔岛回来之后,他找到我们,说浮冰里的一具尸体是剑鱼公司的卡隆,建议我们回警局查。我回了警局,你则去飓风家里调查情况。他这么做完全是想支开我们,好实施他的计划。”

“什么计划?”

“他让闪电带着怖军去观察站附近的冰原打海豹,又放了烟花通知纳努克去观察站碰头……”乔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那封独眼从纳努克尸体上发现的信。

看着那封信,希瓦面色苍白。

“这是在纳努克的尸体上发现的,上面写的是泰文。”乔抖了抖信纸,“内容嘛,是叫纳努克干掉怖军。”

“内讧?”

“依然是制造假象。”乔摇了摇头,道:“具体的计划应该是这样的:希瓦让怖军以打猎为名带着闪电出去,然后干掉他;怖军在观察站把希瓦的信交给纳努克。怖军的死,他自己也有份儿。这样一来,既杀掉了闪电,也不会让我们怀疑怖军是凶手,他也不会暴露。”

“够狡猾的。”大屁股锁着眉头问希瓦,“汽油是怎么回事?从哪里来的?还有,为什么要费尽心思烧了闪电?直接干掉不是更方便吗?”

“警长,这个问题问得太好了。”乔奉承了大屁股一句,然后看着希瓦道,“你说还是我说?”

希瓦冷哼一声,转过脸去。

“好吧,那我说吧。一枪干掉最省事,为什么还要专门准备汽油绑在树上烧?既费事又容易暴露,所以一定是有理由的。”

大屁股点了点头。

“其实我之前也没搞清楚……直到看见飓风的尸体。”

“飓风也被干掉了?”大屁股瞠目结舌。

乔摊摊手:“在他的帐篷里被人吊死了,而且凶手刻意把尸体摆出一个舞蹈的诡异姿态。看到那具‘跳着舞’的尸体,再想一想希瓦的身份,我就明白了。”

乔坐下来:“甘比诺、闪电、飓风,是两年前杀死卡隆的元凶,也是希瓦报仇的对象。甘比诺死的时候被分尸塞到麝牛的肚子里;闪电被绑在树上倒了汽油焚烧;飓风被吊死在帐篷里,尸体还跳着舞。这一切,都和希瓦的信仰有关系。”

“信仰?”

“是的,警长。”乔眨了一下眼睛,“我之前说过,希瓦是破坏之神湿婆的名字。”

“你是这么说过。”

“其实湿婆具有生殖与毁灭、创造与破坏的双重性格。他的坐骑是一头公牛,那是他现身的标志。他神通巨大,威力无边,拥有毁灭世界和一切对手的强大武器——火。作为惩罚,他会让对手在大火中化为灰烬,甚至会用火毁掉旧时代,然后在废墟中跳起舞蹈,重建新世界。”乔瞥了希瓦一眼,“甘比诺、闪电和飓风的死状,就是湿婆现身、毁灭、重建世界的象征。希瓦把自己当成了复仇的湿婆。”

“哦?”大屁股两眼放光。

“甘比诺的尸体被塞到麝牛的肚子里……北地并没有牛,麝牛勉强算得上。牛的出现,代表复仇的开始。闪电被烧,代表了毁灭的惩罚。飓风的死以及那诡异的舞蹈,正是湿婆特有的‘坦达瓦之舞’,表示毁灭的结束,新时代的开始。当然,是希瓦的新时代。”

乔说完,大屁股极为信服地点了点头。

“有个问题需要特别注意。”乔摸了摸下巴说,“甘比诺的死。”

“怎么了?”

“近两年来,北地发生过几起尤皮特人被杀,尸体被分解后塞入动物肚子中的事,而且死者都是弓头村的人。”

“是这样。”大屁股说。

“病狼,死的这几个人,当年都参加火并了吧?”乔看着病狼问。

病狼点了点头。

“这几个人都是纳努克杀的。这家伙潜伏在北地,除了打捞沉在海底的文物,也在伺机报仇。当然,他不敢进弓头村,只是在林地晃悠,遇到当年的敌人,趁机干掉,然后将对方分尸,塞到动物的肚子里。我问过了,基本上都是驯鹿的肚子。”乔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这样做显然是在利用尤皮特人的水獭怪传说,制造假象。”

“原来如此。”大屁股表示同意。

“之前那些人死后都被塞入驯鹿的肚子里,唯独甘比诺的尸体被塞入麝牛的肚子里……麝牛那玩意儿在北地很少见,驯鹿到处都是,非要找头麝牛,肯定有特殊目的,这是希瓦特别的授意。”

大屁股点头,然后道:“还是说说闪电的死吧,说说汽油。”

乔喝了口酒润了润喉咙:“这件事是重点。我之前说了,希瓦的计划是先杀闪电,再杀怖军,这样一来他不会暴露。在给纳努克的信中,希瓦明确要求纳努克带上汽油,完成计划后把闪电烧了。”

“计划是这样,却临时出了变故,这个变故就是疯熊。”乔舔了舔嘴唇,“当年那场火并中,纳努克做了某些让疯熊恨之入骨的事,疯熊视其为仇人,所以当他从白鲸口中得知纳努克还活着的时候,就拎着枪去了纳努克位于星星角的家,找他报仇,”

“你是怎么知道的?”大屁股问。

“今晚和你分别后,我去了观察站,发现哈维死了,屋里还少了一桶汽油。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的迹象,说明凶手是熟人。哈维手中握着一片北地的地图残片,那是他临死之前刻意留下的线索,残片上有一个显著的地点——星星角。当时我就知道,凶手肯定是纳努克,所以我就去了他在星星角的家。”

乔看了看独眼:“我和独眼一起去的,果然发现了重大线索。第一,纳努克的家里挂着一个木龛,里面供奉着一尊木头雕像。”

乔从口袋里拿出木像:“这是一尊佛像。北地尤皮特人是不会供奉这个的,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纳努克的身份。”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乔顿了顿,“闪电死的那天晚上,纳努克在星星角看到了希瓦放的烟花,这是让他去观察站碰头的信号。可是出门前,疯熊摸上了门。两个人发生了激烈的交火,不幸的是,疯熊被他干掉,现场留有疯熊的枪和靴子,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干掉疯熊后,纳努克去了观察站,碰到了怖军和闪电。他看了希瓦的信,知晓了计划,然后建议怖军和闪电去黑林打猎,那地方距离观察站很远,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实施计划。”

“什么计划?”大屁股问。

乔笑而不答:“闪电和怖军走了之后,纳努克向哈维借了一桶汽油,离开观察站,恰好碰上你和希瓦……”

“应该是这样。”大屁股说。

“你和希瓦在观察站待了一段时间,然后去黑林找怖军和闪电。纳努克一直都在附近,希瓦的出现让纳努克觉得计划可能有变,便在慌乱之下回去杀了哈维,因为哈维如果将借汽油的事说出去,他一定会暴露。”

大屁股点了一根烟:“按道理说,纳努克杀了哈维之后,应该拎着汽油直接去黑林,按照希瓦的计划行事。疯熊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不得不说,纳努克这家伙也很有头脑。”乔笑起来,“疯熊的死以及伪造的枪击现场会让警方陷入迷惑,甚至打乱调查方向——他知道疯熊和闪电不对路。”

“具体的行动是这样的——他拎着汽油桶返回了星星角,将疯熊的尸体搬上了雪橇,然后在你和希瓦赶到黑林之前赶到。他先把疯熊的尸体隐匿起来,等怖军干掉闪电之后袭击了怖军,然后将闪电的尸体绑在树上,浇上汽油放火,接着搬出疯熊的尸体,伪造出火并现场,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骗我骗得好苦!”大屁股叫道。

“警长,那天晚上,你差点也被干掉。”乔看着大屁股说。

“我?被干掉?”

“希瓦和你一起去观察站,然后一块去了黑林,你以为他是担心怖军的安全吗?”乔说。

大屁股默然了。

“疯熊的闯入和你的加入,让希瓦觉得自己的计划可能会出现变故,所以他才决定跟着你。在去观察站的路上,他故意崴伤了脚,拖延时间,然后和你一起去黑林。我猜他在现场看到当时的情景,尤其是疯熊的尸体,肯定也觉得出乎意料。幸亏当时你被纳努克的精心布置迷惑了,认为现场是疯熊、怖军、闪电三人发生了火并,否则,站在你身后的希瓦肯定会干掉你。”

大屁股后怕地摸了摸胸口。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乔再一次看向希瓦,“我和警长了解到的线索越来越多,纳努克又做出了和计划不同的举动,希瓦觉得必须要尽快完成他的复仇,以免横生枝节。今天晚上,当我和警长出去忙活的时候,他吊死了飓风,然后放出烟花让纳努克去观察站碰头,接着去掉自己的伪装,换上科考实验室的工作装,扮成科研人员去了观察站,接着又在那里杀了前来和自己碰头的纳努克。”

“结果被你逮到了。”大屁股感慨,“看来再狡猾的凶手,最终也难逃正义的审判!”

乔结束了自己的推断,也喝完了杯子里的酒。

“病狼,两年前那晚的事,是乔说的那样吗?”大屁股问病狼。

病狼无力地点了点头:“是的,一切都如乔所说。我们和甘比诺因为石油钻井的事关系很紧张。那一晚之前,石油公司的人来到村子里,找到了村长。”

“闪电?”

“不是。当时的村长是白鲸。”

“白鲸?”

“嗯。就是乔在坟墓里发现的那具尸体。”病狼叹了一口气,“他是我们的村长,也是飓风的长子,疯熊的哥哥。”

大屁股和乔张大了嘴巴。

“甘比诺让我们帮他杀几个人,只要完成这件事,石油公司就放弃在这里钻井。”病狼抬起头,双眼润湿,“警长,杀人的确不对,但没有办法呀!这片土地,这片海洋,是祖先留给我们的,是巨鲸留给我们的,不能让石油公司给毁了!为了祖先,为了我们的土地和海洋,为了子孙后代,也为了巨鲸,我们只能这么做!”

乔和大屁股沉默了。

“那天晚上我们上了船,但被发现了,双方发生了一场恶战。我们杀了那帮人,己方也死伤惨重,白鲸也死了。”

“白鲸怎么死的?”乔问。

“被一个黄皮肤猴子杀死的。那家伙杀了好几个人。”

“一口的黑牙?”

“是的。”

“那就是纳努克。”乔点了点头。

病狼继续道:“当时,甘比诺、莫妮卡和这个孩子都在船上。火并快要结束时,一头巨鲸袭击了船,整个船都翻了。那个黄猴子,哦,就是纳努克,押着这个孩子夺了一艘小艇要跑,飓风带着我和疯熊追赶……”病狼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看上去像见了鬼一样,“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白色的鲸!它袭击了小艇,纳努克掉进海里,我们以为他死了,然后……巨鲸浮出水面,托起那个已经昏迷的孩子。飓风说,他是巨鲸选中的人,所以就把他带回来,用已经死掉的长子的名字为他命名,取名‘白鲸’。”

说完这些,病狼低下头:“事实就是这样。”

“现在证据确凿,希瓦,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大屁股恶狠狠道。

从始至终,希瓦都非常安静,此时终于开了口。

“能先把这玩意儿打开吗?”希瓦抬起手,晃了晃手铐。

大屁股和乔相互看了一眼。

“放心,我跑不了,你们这么多人。”希瓦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大屁股点点头,乔替他开了手铐。

“我饿了,能来点吃的吗?”希瓦点了根烟说。

大屁股正要发火,乔摇了摇头,给希瓦弄来一盘鱼排。

“来个叉子吧。”希瓦苦笑地举起自己受伤的手。

大屁股忍着气,给希瓦拿了把叉子。

希瓦左手拿着叉子,一边吃着鱼排,一边看着乔:“对你的睿智,我很钦佩。”

“别说这些混账话!睿智的不止他一个,我也很睿智!”大屁股狠狠地敲了一下桌面。

希瓦嚼着鱼排:“关于我的所有事情,这位警官的推断基本都对。两年前我并不在场,半年后才得知真相,然后就开始复仇计划。”

希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为此我做了很久准备,派了不少人来这里摸情况。很意外地,我发现纳瓦那个混蛋还活着!”

“纳瓦?你是说纳努克?”乔说。

希瓦点点头:“那家伙并不是卡隆的手下,只不过是我们剑鱼公司的一个下贱的渔奴而已。实际上,他干了很多你们不知道的坏事,也是我的仇人。

“我找到他,告诉他只要答应与我合作,我就可以饶恕他,带他离开北地,给他自由。他答应了。”希瓦笑了笑,“怎么可能呢?我必须杀了这个混账,这个叛徒!”

希瓦往嘴里塞了一大块鱼肉:“我精心计划了这么长时间,到头来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对于失败,我承认,但不后悔。如果说有什么后悔的事……”

希瓦恶狠狠地盯着一旁的白鲸:“那就是没有发现这家伙!如果能早认出来,我会第一个干掉他!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大屁股和乔困惑不已,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两位先生,发生在这个鬼地方、这个破村子里的事,在你们看来可能很复杂,但和两年前比,和班纳吉岛、泰国附近、太平洋上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比,呵呵……简直不值一提!”希瓦用叉子指着白鲸吼道,“可以这么说,剑鱼公司之所以有现在的下场,所有的人之所以有现在的下场,和这个混账有着直接的关系!”

“他不过是个孩子。”乔说。

“孩子?”希瓦笑起来,“对,是个孩子。可你们根本想不到,这个孩子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他是个恶魔!”

在希瓦的咆哮声中,莫妮卡开了口,她缓缓站起身,盯着希瓦道:“如果这世界真有恶魔的话,应该是你们吧?你们才是杀人不眨眼、制造出无数罪恶的恶魔!”

莫妮卡把白鲸轻轻搂到怀里,看着窗外绚烂的极光和广阔的北极大地,喃喃道:“在我看来,他拥有全世界最纯净的灵魂!”

大屁股和乔愣了。

“两年前,在女神号驶入北地这片海域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乔沉声道。

大厅里一片寂静。

希瓦吃着他的鱼排,莫妮卡盯着窗外发呆。白鲸走到乔的面前,扬起那张满是刺青的脸,用那双远超过他年纪的、冷静、成熟甚至有些幽怨的双眼看着乔。

“警官先生,你见过52了?”

“52?”

“那头白色巨鲸。52是我给它取的名字。”

“为什么取这么一个名字?”

“因为它就是那头世界上最孤独的鲸。”莫妮卡接道。

乔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说,它就是那头‘52赫兹’?!”

“是的。”白鲸望向窗外的大海说,“其实我和它没什么不同。长久以来,我也在孤独地活着。很多很多话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就像一棵深谷里的树,开着自己的花,落着自己的叶。那都是我自己的事。”

白鲸打开窗户,任大风灌进来。他站在风中,面对着所有人:“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如果你们有耐心和时间,那我就说说吧。”

在众人的凝视中,白鲸开始了他的讲述。

原先,我并不叫白鲸,这是飓风给我取的名字。我的真名叫阿古。

我出生在距离这里很远的一座山里,住在一栋破败狭窄的木楼里,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它的墙壁、门窗和踩上去摇摇欲坠的楼梯。雨水多的时候,屋子常常漏雨,木板会被湿气侵蚀,生出霉点,甚至长出蘑菇。

家里什么都没有,最值钱的东西是用炮弹壳换来的一台收音机,还经常没有信号。村子里家家都是这样,所以也不会觉得日子难过。我和妈妈生活在一起,记忆里,这个家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

我从未见过爸爸。

他是一个长得并不好看的男人,瘦小黝黑,但看起来很干练。家中留有他的唯一一张照片,那应该是我出生不久之后去镇上拍的。妈妈抱着我,他站在妈妈背后,微微眯眼,一点笑容都没有,身后是一棵巨大的开出硕大鲜红花朵的木棉树。

村子里原本很安静,男人们外出干活,女人们擦洗地板,缝补煮饭,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奔跑,欢闹嬉戏。放眼望去,树木葱茏,稻田起伏连绵,风会送来花香,地上开满五彩缤纷的花。妈妈经常会采花回来,插在窗口的玻璃瓶里,或者挖来荷花种在门口的小池塘中,里面还有硕大的红尾鲤鱼。

晚上,人们聚在树下说话,享用着拌饭和南瓜汤,再配上鱼虾酱,美味极了。也有人会弹起一种叫作弯琴的弓形竖琴,女人们伴着乐声跳起“阿迎”舞,月光从树叶中漏下来,萤火虫飞旋。

妈妈是个话少的人,但很爱我。只要有空,她就会带我走很远的路去寺庙布施,土路狭窄,两旁是河流和田野,山峦起伏,天空澄澈。

她会穿那身白色的筒裙走在前面,黑发边经常别着一朵野花,衣服虽破旧,但洗得干干净净,一旦发现我落远了,她就会停下,耐心等待。

她是个虔诚的信徒,往往要在佛堂待很久,一个人小声地对着佛说话。她说话的时候,从来不允许我靠近倾听。我们会带去米饭,这也是家中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

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生来顽皮淘气,她从来不会对我发火。有时半夜醒来,我会看到她对着那张合影偷偷地哭泣。我走过去,她会将我搂进怀里,冰凉的泪水随即落在我的脸上。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也许是为了照片中的那个男人。

村里孩子很多,但没人跟我玩。他们戏弄我,打我,将我捆在树上,或者脱下我的裤子套住我的头再将我扔进溪流里。村里人不允许我走进他们的家,即便是在路上碰到了我,也会远远绕开,像碰到瘟神一样。

我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

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每天晚上爬到树上最高的枝丫上,躺下看漫天闪烁的星斗,它们如宝石一般。

我从来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如果日子一直这样下去,也算幸福,因为我毕竟还有一个家,有妈妈。

爸爸的事,我也问过妈妈,那是因为我又被村里的孩子狠狠揍了一顿,他们扯着我的头发,将我摁在地上,骂我是野种,还往我脸上撒尿。

那是我唯一一次对妈妈发火,质问她照片中的那个混蛋为什么要丢下我们俩,至今都没有露过面。她什么都没说,带着我去洗澡,一边清洗我的身子,一边默默流泪。

那天晚上,她给了我一件东西——一份生辰八字图。

我们缅甸人出生后都会有一个记载他出生日期、时辰、星相的生辰八字图。一个孩子出生后,父亲会急忙跑到有钟表的地方,一般是村长家或寺庙,把时间记下来,然后再到懂得生辰八字的人家里,请求写下生辰八字图。生辰八字图一定要写在棕榈树最顶端向上的叶片上,因为那代表着高贵。

父母会将这东西保存好,插在自家房屋东边的屋檐下,等孩子长大,再交给他本人保管。我们认为,人一出生,命运就被决定了,因此生辰八字图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一旦带在身上,只有死后才能被摘下来烧掉。

母亲将它挂在我的脖子上,说那是当年我出生时父亲请人做的。他很爱我,为了寻找满意的棕榈树叶,爬到村里最高的一棵树上,差点掉下来摔死。他希望我一生平安,但讽刺的是,我的生辰八字带着罕有的凶兆,我们也因此被赶出了村子,住在村外的野地里。爸爸重造了木楼,悉心照料着家。但贫穷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

我一岁的时候,爸爸决定离家去赚钱。他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为了这个家,他和几个朋友决定长途跋涉去泰国,他们听说那里有人招聘渔工去海上做活,每个月有几百美元的收入。对我们来说,那简直是天文数字。

爸爸离开的那天,我们照了那张照片。之后他就走出村子,再也没有回来。一开始还会有信寄回,说他在泰国游荡、做活,寄回来少得可怜的钱,他说会努力干活,等发达了就将我们接过去。再然后,连信都没有了。

母亲等了好几年,最终拜托同样去那边闯荡的村里人打听他的下落,可始终没有消息。

后来,有人说看到过他和很多人一起上了渔业公司的船,但那艘船几个月后返回港口的时候,却不见他的踪影。有消息说,他跟着船出海,去了很远的地方捕鱼。后来海上发生风暴,载着他的那艘小船翻了,整船人都死掉了。

母亲不信,她不止一次打卦,她说爸爸还活着,总有一天会回来。

“阿古,有人说你生来就是个能招来祸端的孩子,你爸爸打了那家伙。他从不认为你是祸害,他觉得你是一个像兰花般纯净的孩子。”

那晚我握着生辰八字图睡着,做了一个美梦。我梦见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爸爸站在云端对我微笑,告诉我,他爱我。

第二天,我在小溪里摸鱼虾。当我拎着竹篮往回走的时候,一个炮弹在我十几米外爆炸,天地随之摇晃,枪声此起彼伏。

我被炸晕了,醒来时枪炮声已经停息,村子里冒出浓烟,不断有哭喊声传来。我摸回去,看见很多衣衫不整、挎着枪械的人在村中穿行。他们挨家挨户搜索、抢劫、奸淫,成年男人被抓到后,排成一排跪在地上,枪声在他们身后响起……

我家的房子烈火熊熊,跑到跟前时才看到母亲的尸体。她仰面倒在地上,白色的筒裙上是大片的殷红,像盛开的木棉花。

我转身往回跑,想跑回林子里,然后撞在一个人身上。我抬起头,看到了黑洞洞的枪口……

我和十几个孩子被抓住,狠狠打了一顿,又被扔进卡车里。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村子。我哭喊着,大叫着,挣扎着想滚下车,一个枪托砸在头上,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山坳中。那是一个很大的镇子,当然,比起我的村子来说。房舍连绵,各种各样的车驶进驶出,一群荷枪实弹的男人喝着酒、说着笑话。广场的角落里倒着一排被射穿了脑袋的尸体,脑浆遍地。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被另一个叼着烟卷的孩子押进旁边的树丛里,枪声随之响起……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知道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地狱,这里就是。

我们十几个人被扒光衣服扔进了一间黑屋子,那里又湿又冷,腥臭扑鼻。五天五夜,我们粒米未进,渴了只能踮起脚从窗口伸出手接落下来的雨水。

有几个孩子撑不住,在我身边,在我的眼前死掉了。

第六天,一个高大的男人打开门走进来,丢给我们一丁点的食物,看着我们为此疯抢、厮打……两个没参与争抢的孩子被他用手枪打死,只有五个人活了下来。我们被带入营地,穿上满是汗臭的大码衣服,开始干活。

做饭、清洗屋子、擦拭枪械、搬运子弹……稍有差池就是一顿毒打。两个月后,我被分到一堆童兵中,领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把老旧步枪,开始训练。

我们队有二十几个孩子,最大的家伙绰号“司令”,也不过十五岁。我学会了射击,身上挂着弯刀跟随他们穿行于密林之中巡逻放哨,也学会了抽烟喝酒、打架斗殴。

很快,我们和大人们一起参与战斗。我们在前方,他们跟在后方,我不止一次看到同伴在呼啸而来的子弹前倒下,看到他们被炸到半空中,残肢噼里啪啦落下来,看到司令用刀剖开俘虏的肚子,看着他们哀号着死去。

每次战斗,我都会握着爸爸留给我的生辰八字图闭着眼睛往上冲。我渐渐开始相信自己是个会带来祸害的人,因为身边的人几乎都死掉了,只剩下了我和司令。

不断有孩子被补充进来,我成了“老兵”。司令对我不错,不光因为我救了他的命,而且他一直认为我很像他的弟弟,对我照顾有加。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左右。一天晚上,我们被包围,炮弹和敌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营地化为一片火海,很多人成了俘虏,旋即被就地枪决。司令带着我们少数几个人逃出来,慌不择路地冲进密林。对方有几十人围剿我们,交战不断。

我们在密林中逃窜,人数越来越少,在一场激烈的交战之后,只有司令和我逃了出来。我背着受伤的司令,一夜走了二十多公里路。

天亮时,他从我肩头掉下来。

“阿古,我们在这地方歇歇吧。”

那是一个向阳的山坡,到处都是木棉树,能够看到田野、稻田和村庄。

“这里很像我原来的家呢。”司令喘息着,笑着看我,“阿古,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我摇头。

“你这家伙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

我愣掉。

他凑过来:“你知道我杀过多少人吗?”

“多少?”

他走到一棵树跟前坐下,摇摇头:“记不清了。阿古,你知道人死了之后会怎样吗?”司令咳嗽着。

“有的会解脱成佛,有的会重新轮回,有的会下地狱吧。”

“要是没有地狱该多好。”司令看着天空感慨。

阳光普照,树影斑驳,一只蝴蝶绕着司令翩跹起舞,最终落在他的手上,司令笑了一下。我很少见到他那样笑。

“阿古,我们是要下地狱的,你和我们不同。”司令转脸看着我,“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个灵魂比我们干净的家伙。”

“别扯了。我生来就是会带来灾难的人。”我挨着他坐下来。

司令摇了摇头:“你知道我是怎样成为那帮家伙中的一员的吗?”

“被掠来的?”

“不,我是主动加入的。”看着我惊诧的目光,司令咧了咧嘴,“我没有父亲和母亲,和弟弟相依为命。我们太穷了,只有加入他们,才能过上好日子,才能让弟弟吃饱饭。”

我沉默了。

“我学会了举着和自己一样高的枪械射击,学会了杀人,学会了阿谀奉承。有一次我参战回来,发现弟弟不见了……”司令剧烈咳嗽了几声,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我发疯一样四处寻找,后来发现那具被吊起来的尸体……”

司令转过脸,不让我看到他的泪水。

“阿古,有时候我想,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女人为了男人的山盟海誓,男人为了权力金钱,老人为了长寿,小孩为了玩具,可归根结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也不懂。

很久,司令才重新开口:“我弟弟喜欢大海。虽然他从未亲眼见过,却喜欢得要命。他告诉我,那里没有枪炮,没有杀戮,只有海风和闪烁着光芒的水面,夜晚星光闪耀,多好。”

“是的,多好。”我喃喃道。

“阿古,如果可以的话,帮我看一眼大海。”

“我们可以一起去。”我说。

“我去不了了。阿古。”他咳嗽着,血沫从嘴里喷出来。

我撩开他的衣服,发现他肋部的弹孔。

“阿古……我好像听到了……”他靠着树的身体慢慢滑下来。

“什么?”

“好像是……莲花……莲花开放的声音。”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微笑着死去了。

莲花,是的,我们身上都文着莲花,他弟弟的身上也有。或许因为这文身,他把我当作亲人。

大风呼啸,山林作响。他躺在草地上,伸展着四肢,满是污秽与血迹的脸上异常平静,像睡着了一样。我烧掉他身上一直带着的生辰八字图,用树叶将他遮盖,在他旁边蹲了十分钟,然后起身离开。

那一年里,我无时无刻不想着逃跑,摆脱那帮毒贩。但司令死后,我反而会怀念那个地方。因为在那里我不孤独,不是一个人。从小到大,除了妈妈,司令是唯一一个让我觉得可以依靠的人,现在他死了,我要怎么办呢?

我脱掉衣服,扔掉枪,在林子里游荡,采摘野果,在附近的村子里乞讨,行尸走肉一般活着。这世界分明这么大,却没有可以安身的地方。我觉得自己很渺小,微不足道。

我昏倒在路旁,被一家人救了,苏醒之后又在那里休养了一周,他们对我很好。看到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我突然想起爸爸。

说不定他还活着,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活着。如果是这样,他就是这世界上我唯一的亲人了。半夜,我离开那户人家,扒上一列路过的破火车,一路向南。

妈妈说过,爸爸去的是泰国一个叫宋卡的地方,到了那里,我就有可能找到他。

经历了三个月的艰难路途,我到了宋卡,第一次看到了大海。司令一直想看的大海那么美。

那是一个嘈杂、巨大的城市,到处都是人,泰国人、缅甸人、印尼人、马来西亚人……港口里各种各样的船只出出进进,成箱的海货被摆上岸,海风中满是鱼腥味和腐烂的恶臭。

我看到了高楼大厦、灯红酒绿,也看到了穷困潦倒的人死在路边,看到了坑蒙拐骗,看到了绑架、抢劫和凶杀。

我什么都干过——在酒馆里打杂,在路边洗车,抬尸体、搬运货物……被警察围追堵截从三层楼上跳下,被黑帮胁迫着往黑市运送不知名的货物,被人打得晕死过去扔进下水道又被雨水浇醒爬出来。

我像狗一样活着,只为寻找爸爸的下落,但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叫丹曼。

后来我加入了一个队伍,成员全是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为了填饱肚子,我们干起了偷盗。

领头的叫孟猜,是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家伙,手下还有槟榔、小火炮等一帮孩子,都是孤儿。大家相互照应,虽然朝不保夕,可总算有些温暖。但好景不长。

半个月后,我碰到一个缅甸人,他说认识我爸爸。是的,他不但了解爸爸,还知道妈妈的名字,知道我们的村庄。

那一刻我太高兴了。

他说爸爸在一家渔业公司工作,距离宋卡很远,常年在海上打鱼。我请求他带我去,他答应了,让我晚上去找他。孟猜他们也为我高兴,并且商量着,与其在宋卡过着鸡飞狗跳的日子,不如和我一起去渔业公司打工,不但管吃管住,而且还有钱赚。

那天晚上,我们去找那个缅甸人。他把我们带进海湾的一栋楼里,热情招待,给我们弄来吃的和饮料。大吃大喝之后,我们晕倒了,醒来时发现我们在船舱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七八十个人,都是男人,年纪不一,国籍不一,但看上去都穷困潦倒。

我们的脖子被铁环锁着,只能在一两米之内的范围活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上了黑船。这种事我先前在宋卡的港口听人说过,从未想到自己会碰上。

一开始,泰国、印尼的渔业公司会到缅甸、柬埔寨、老挝这些国家招工,开出高薪——只要出海干上几个月,就能拿到几百美元的报酬,这笔钱足够养活一个家庭一年,所以刚开始很多人去。

但出海捕鱼实在太危险,招工变得越来越困难,一些负责招工的人就动起了歪脑筋。他们坑蒙拐骗,甚至干脆绑架或把人迷晕,再将这些人卖给黑心的渔业公司,每个人100美元到200美元不等。

从被送到船上的那一刻起,这些人就成了渔业公司的奴隶。没有自由,没有报酬,连生命都不属于自己。渔业公司威胁他们干活赎身,每个月只能拿到几美元,甚至一分钱都拿不到,绝大多数人再也没有回来。

船舱里密不透风,为了不被海警发现,他们把舱口封死,只从上面的一个小洞丢下发臭的食物、用水管放水给我们喝。

八九十人挤在狭小、闷热的空间里,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臭气熏天。尽管扔下来的食物已经发臭变质,却不能让所有人吃饱,哄抢、打架的事时常发生,一个星期就有六个人死去。

但最麻烦的,是疾病。

刚开始是高烧,全身发冷,接着是腹泻、呕吐,然后是昏迷,很快便死掉。死掉的人没人处理,就躺在船舱里膨胀、腐烂。

越来越多的人患了病,狭小的船舱成了地狱。

我们几个人中,最先死的是小火炮。他在我的怀里闭上眼睛,临死时还喊着好饿,好饿。

第二个是槟榔。他身体强壮,饭量大。饿得受不了,就跟大人们抢东西,一个家伙用铁链狠狠砸在他的脑袋上,槟榔脑浆迸裂,当场死掉。

最后,只剩下我和孟猜。我们蜷缩在角落,周围都是死尸,运气好的话能趁着混乱捡到一点食物残渣,再慌忙塞到自己嘴里。后来我也病了,烧得迷迷糊糊。孟猜一直照顾我,时不时往我嘴里塞些抢来的东西,用双手接来水给我喝。

很快,船舱里的人分成了两派,一派是缅甸人,一派是泰国人。刚开始彼此都不认识,后来为了生存相互抱团。

缅甸人的头头叫拉明,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人高马大,很能打,人也很不错,知道照顾自己的同胞;泰国人的头头就是那个用铁链砸死槟榔的家伙,叫纳瓦,他的力气和身高都不出众,但心狠手辣,诡计多端。

两帮人经过商量,将船舱一分为二,上头扔下来的食物平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

我和孟猜成了船舱里的第三类人——在他们眼中,我们是没用的废物,应该自生自灭。

我的情况越来越糟,精神恍惚,经常晕过去,醒来也神志不清。但一直有食物送到我的嘴里,尽管很少,但勉强能维持性命。昏昏沉沉中,过了不知多少个日夜。有一天,船停了下来,密封的舱门被打开,清新凛冽的海风灌进来,耀眼的阳光投进船舱,让人无法睁开眼睛。

或许就是因为海风和阳光,我醒了过来。船舱里一片骚动,所有人都露出兴奋的神色,觉得自己可以活下去了。

我转过脸,发现孟猜躺在我旁边,气若游丝,快要死掉了。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生病的那段时间,为了那点可怜的食物,他向别人磕头祈求,甚至唱歌跳舞供他们取乐,得来的东西全都喂给了我吃。

一帮人从上面走下来,全副武装,荷枪实弹。他们光着上身,刺着剑鱼文身,领头的人叫希瓦。他们戴着口罩清理船舱,将死掉的人抬出去扔进海里,然后开始检查剩下的人。

“这个没用了。”

“这个病得太厉害,活不了了。”

“这个扔掉吧。”

希瓦缓缓走过,死神一般宣判着。最后,他来到我和孟猜跟前。

“这个还能救活,另一个喂鱼吧。”

要被喂鱼的,是孟猜。

一个家伙走过来,拎起孟猜。我扑上去,接着被打翻在地。

“没用的。别干傻事。”孟猜轻声说。

我哭着给希瓦跪下,求他饶过孟猜,可以把我扔下海。而希瓦只是冷笑。

“阿古,我不行了,你要好好活下去。”孟猜的身体像一摊泥,“我生下来就被扔在路边,差点被野狗吃掉。我好羡慕你,我从来不知道父母是谁,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阿古呀,好好活下去,一定要找到你爸爸。”

那张脸上留下的最后的笑容,我一直记得。

活下来的人被带到甲板上跪着,八九十人只剩下一半。

希瓦趾高气扬地对我们训话,总结起来就两条:第一,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要乖乖听话,好好做事。第二,违抗命令的、私自逃跑的,死!

阳光照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蓝得炫目。那么美的大海,却吞噬了我的朋友。那一刻,我又想起自己的生辰八字图——我生来就是个祸害。不然,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呢?

接下来,我们的待遇好了很多。大家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有了充足的食物和干净的水。我也得到了救治,捡回一条命。我们被招工的人卖给渔业公司,乘着大船驶离宋卡港,小心翼翼地躲过海警的盘查,途经泰国、马来西亚最终进入印尼海。

这家叫剑鱼的渔业公司势力庞大,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后来,我们碰到过不少次海警检查,海警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了。

活下来的人成了船上的苦力。没有人想逃跑——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和荷枪实弹的渔业公司的人,那样做只是自寻死路。我的任务是清洗甲板,每天都要将甲板擦得一点灰尘都没有,最后筋疲力尽。

最幸福的时候就是半夜。那个时候,除了看守的人,所有人都睡了。我躺在甲板上吹着海风,听着波涛,看着漫天星斗。

我曾经在不同的地方看过星星——村子里的树上、密林里、贩毒窝点的走廊上……但都没有海上的美。夜空就像一口大锅,倒扣在头顶上,繁星硕大、璀璨,如蓝丝绒上的宝石一般。

很多时候,我会忘记自己的处境,想起小时候的家,那个早已不存在的家。人就是这么奇怪,再难熬的时候,也会想到最美好的事。

也是那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将我卖给渔业公司的家伙既然认识我的爸爸,那说明爸爸很有可能也被骗上了船。说不定,我能找到爸爸。

我突然欢喜起来。一想到爸爸可能还活着,我们可能还会见面,我便对接下来的旅途充满期待。

船行驶了好多天,从未上岸补给,哪怕是经过港口。慢慢地,所到之处越来越荒凉,最后连人烟都看不到了,只有大海。没人知道要去哪里。

有一天晚上,我们正在船舱里睡觉,随后被叫醒。站在甲板上,我才发现船已经靠岸了。

那是一座草木葱茏的巨大岛屿,高耸的山峰向远处连绵,被浓密的树木覆盖。岛屿的平坦处有一个天然的海湾,停驻着很多渔船。平坦的盆地上建筑铺展,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到地方了,你们这帮混账!”希瓦举起枪,对着天空鸣放。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叫班纳吉岛的岛屿就是剑鱼公司的总部,虽然属于印度尼西亚,但孤悬于无边无际的大海里,与世隔绝,最近的大陆是澳大利亚,最短距离也要近700公里。

这里,没有政府,没有警察,没有网络,剑鱼公司就是主宰。我们像牲口一样被赶到岛上,由希瓦他们押解着进入这个地狱。

班纳吉岛分为两个部分:剑鱼公司占据盆地的辽阔土地;盆地之外是野兽、毒蛇出没的荒芜森林和山地。

直到如今,我也不知道盆地有多大,只知道四周全是高墙和电网,里面分为码头、工作区和生活区三部分。码头上停着许多捕鱼船,都是剑鱼公司的财产;工作区是加工车间,捕获的各种鱼类会运到那里加工、储藏,然后运上船卖掉;生活区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剑鱼公司的人的住所,富丽堂皇,渔奴的栖身之地则被称为“海牢”。

被赶进海牢时,我惊呆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那样一个地方——铁皮搭起来的房子简陋无比,更多的是用木板、棕榈叶遮盖的木棚,一眼望不到头。每个棚子下面都有一个铁笼,里面关着渔奴。

人多,笼子就显得小,根本无法躺下,只能蜷缩着坐在地上。那么多的笼子,有多少渔奴呢?一千?两千?我不知道。

我们这些人被分在了两个笼子里,我和拉明他们在一起。除了我们之外,笼子里之前也有五六个印尼的渔奴,有老有小,加在一起有二十个左右。

第一个晚上,我根本睡不着。没法躺下,蚊虫又多,刚进来的人心情烦躁,彼此争吵。

我和两个印尼人成了朋友,一个是塞玛尔,一个是巴布亚。

塞玛尔可能是整个班纳吉岛年纪最大的渔奴了,他有70多岁,牙齿早已掉光,耳朵也不好使,脊背弯驼。他在四十岁时成了渔奴,然后被卖来卖去,最后来到班纳吉岛,一待就是二十年,对岛上的情况一清二楚。

巴布亚只有十七岁,身材虽然矮小,可健壮有力。他和塞玛尔不一样,属于土著的后代,也就是原本生活在岛屿上的当地人。他看起来很凶,但实际上心地很善良。他不喜欢和人交往,没事的时候就眯着眼睛睡觉,或者跪在地上嘀嘀咕咕地向神灵——一个用木头雕刻的狰狞的双头木偶——祈祷,他叫它“布吉吉”。

就这样,渔奴的日子开始了。

在班纳吉岛,渔奴分两种——笼子里的和笼子外的。

有活干的时候,渔奴就会离开笼子去干活,没有活干的时候,再被关进去。对面笼子里有个男人对着守卫哭喊,被活活打死了,还有个人将自己的裤子搭在笼子上方的横栏上活活吊死了自己,没有人阻止,就那么看着他结束自己的生命。

守卫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有时候喝醉了还会乱开枪。有一次,一颗子弹直接击中我旁边一个印尼人的脑袋,他当场死掉,随后像死狗一样被拖走。

我曾在守卫的枪口下救了巴布亚一命。当时所有人都吓得趴在地上,只有他跪着,对着布吉吉祈祷,子弹射过来,我将他扑倒了。随后这家伙不慌不忙地爬起来,连句谢谢都没说,还说是布吉吉显灵救了他,我气坏了。不过,这件事之后,他把我当成了朋友。

或许因为都是缅甸人,拉明那帮人也逐渐接纳了我。大概到了第五天,我们第一次出了笼子。

“长腿”是渔业公司的一个小头头,他带着一帮人押我们去干活。所有人都出去了,除了塞玛尔。那个老家伙没有被长腿点名。

大家舒展身体,往工作区走。巴布亚在路上捡了两件衣服,自己穿了一件,丢给我一件,我毫不客气地又扔给了他。班纳吉岛气候炎热,光着上身都会冒汗,穿上那件衣服更热。

但巴布亚坚持,还神秘兮兮地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们被带到一个巨大的建筑里,到处都是装在箱子里的鱼,鱿鱼、沙丁鱼、金枪鱼……数不胜数。我们的任务就是将那些鱼搬进冷库,分门别类地装箱、存放。

进了冷库,我才知道巴布亚为什么给我那件衣服——冷库里极为寒冷,哈气成霜!我看了一下温度计,足有零下20摄氏度!光着膀子的人进到里面,会是什么感觉呢?

一个缅甸人冻得直接跑了出来,大叫着冷,被守卫摁在地上一通暴揍,最后被拖了出去,自此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剩下的人只能乖乖进去了。大家哆哆嗦嗦地干活,冷气顺着毛孔往身体里钻,很多人立刻面色苍白,头发、胡子上满是白霜,流出来的鼻涕马上结冰。然后他们开始寻找一切可以御寒的东西,编织袋、塑料袋、泡沫……拼命地往身上捆绑。

尽管穿着单衣,我也冻得受不了。还是巴布亚有办法,他找来两个编织袋套在我身上,然后给我裹上胶布,我才撑下来。

22个小时之后,我们才从冷库里出来,巨大的温差让很多人当场晕过去。最惨的是一个叫钦刚的同伴,因为工作时间太长,他的双手冻得坏死,再无利用的余地,出来后满地打滚,被看守一枪干掉了。

我们在冷库工作了一个星期。长时间工作,无法休息又吃不饱,每个人都要崩溃。有个家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觉得不对劲,过去推了推,他便啪嗒一声倒在地上,早已冻死了。

每天都有渔奴死掉。饿死、冻死、累死、病死、被守卫打死、忍受不了自杀……死了就被拖走,又有新的渔奴补充进来。

又过了一个星期,笼子里的人开始偷偷商量逃跑。

他们都明白,继续待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只有从盆地里逃出去,才有活下去的可能。尽管外面是森林和山地,野兽、毒蛇横行,可起码还有希望。

巴布亚偷偷地告诫我,让我不要掺和。他在班纳吉岛待了四年,还从来没有人成功逃出去过——铁笼的钥匙在荷枪实弹的守卫身上,干掉他们基本不可能,即便拿到钥匙,也还要穿过迷宫一样的建筑,躲过层层监视,翻过电网才能逃出去。即便出去了,外面的世界同样危险。

作为头头,拉明对逃跑的提议一开始很动心,但经过细心观察后,他放弃了。不过有四个缅甸人决定行动,还制订了计划——两个假装打架,引来守卫,另外两个解决守卫。

他们的计划刚开始实施得很顺利,怒气冲冲的守卫被他们摁倒杀死。我一直为他们担心,当看着他们冲进夜色中时,又为他们高兴。但随后,刺耳的警笛声响起,守卫牵着猎犬,像蚂蚁一样蜂拥而出,营地里人仰马翻。

一个小时后,逃跑的四个人被带了回来。三个被打死,一个还活着。活着的那个,在所有渔奴面前,被长腿砍掉了脑袋,鲜血溅了我一脸。然后,长腿举起血淋淋的刀,指了指我和巴布亚。我吓坏了,随后才反应过来——他是让我们把这四个人埋掉。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入坟场。

在班纳吉岛,死掉的渔奴会被搬运到营区后面的山谷里挖坑埋掉。

那是一片繁茂的林地,埋着人的土堆层层叠叠,每个上面都有块简陋的木牌,写着死者的名字。人们相信,必须为这些死去的人立碑,他们才不会变成孤魂野鬼。

看到那些坟墓,我心情很糟。因为爸爸也有可能躺在里面。我尽量多走动,一边干活一边在木牌上寻找爸爸的名字。可惜太多了,根本看不过来。

我和巴布亚将那四个人埋了,累得半死。在制作木牌的时候,我才发现根本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巴布亚胡乱写了几个名字,然后把木牌插在坟头。

“木牌上的名字,绝大多数都不是他们的真名。”干完活,巴布亚拍着我的肩膀说,“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也永远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遭受过怎样的折磨。”

回来的路上,巴布亚带我穿过了一片雨林,那是另一处坟场。

他指着一个高高翘起、伸向大海的崖地说:“阿古,看到那地方了吗?我告诉他们,如果哪一天我死了,就把我埋在那里,那是我家乡的方向。”

人不断地猜测、判断,却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

在岛上工作了几个月之后,我们终于可以出海。

清晨,长腿将我们放出笼子,包括一直待在里面从未干过活的塞玛尔。

剑鱼公司一共有九十多艘各种各样的渔船,用途不一,大小不一,驰骋在周围的广阔海域。我们上了一艘专门捕鱿鱼的船,加上剑鱼公司的人,一共有五六十人。在那里,我看到了纳瓦,看得出来,他吃了不少苦,变得更阴沉,但却成了那帮人的头儿。

捕鱼船离开班纳吉岛,轰鸣着出了海,向东北方向开了五六天,中途停了几次,但收获很少,长腿很不高兴。

有天晚上,长腿来找塞玛尔。

我一直不明白这个老家伙为什么还能活下来。他又老又聋,病恹恹的,一阵风刮过来似乎就能被吹跑,完全是个累赘。但那一次我才知道,这老头没那么简单。

他坐在甲板上喝酒,有些晕晕乎乎。我和巴布亚在旁边清洗甲板,看见长腿从船长室走过来。

“老家伙,他妈的没鱼呀!”长腿蹲在他面前,大声说。

塞玛尔摆了摆手,表示听不见,长腿不得不提高了声音,重复刚才的话。

“哎呀呀,早就告诉你,这里鱿鱼不多。”

“可之前我们派人来这里用声呐探测器搞过,海里面全是鱿鱼。”

“那是鱼,又不是树上的果子!”塞玛尔揉着满是眼屎的眼睛笑道,“鱼是会跑的。”

“那你说,应该去哪里?!”长腿大吼。

塞玛尔看着星光下的大海,伸出手感应了一下风向和风速:“往东北开200海里,是不是风暴角?”

“是。”

“那里有鱼。”

长腿疑惑道:“老家伙,现在这个时候,那里可是有风暴。”

“海上哪里没有风暴?亏你还是在海上讨活的人,有什么可怕的。想抓到鱼,就得吃点苦。你们这些年轻人,比我们当年差远了。”塞玛尔咧着嘴,露出空荡荡的牙床,“我们那时候都是小船,补给不行,也没有通信,还不照样风里来雨里去,横行四海。”

“妈的!”长腿笑着骂了一句,站起来,“好,那就去风暴角,不过我可告诉你,如果到那里没有鱼,老子第一个把你扔进海里。”

“扔吧。如果没有鱼。”塞玛尔打了个哈欠说。

长腿晃着身体返回船长室,大船随即全速向东北方向前进。

果然,进入风暴角之后,我们遇到了大风暴。

雷电轰鸣,狂风大作,浊浪排空,大海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恶魔,随时都能将我们扯进万丈深渊。捕鱼船像一片渺小的树叶,人在船上滚来滚去,根本站不住。我用一根绳子将自己绑在船舱里,吐得昏天黑地,觉得自己要完蛋了,塞玛尔却睡在吊床里,还打起了呼噜。

半夜,风暴停息。捕鱼船打开探照灯,有人在外面喊:“都起来!开始工作!”

塞玛尔的判断一点没错,我们碰到了大鱼群!

探照灯刺眼的光亮照向海面,鱼群就疯狂地游过来,甩下钩子,觉得有鱼上钩时收竿就行了,没出过海的新手都能干得来。

船上的人分为两队,由拉明和纳瓦各自带领,分坐在船的两边。密密麻麻的钓竿不断甩出去、收回来,鱿鱼如同雨点一样落在甲板上,场面非常壮观。

我和巴布亚这样的孩子便负责装筐,经常被落下来的鱿鱼砸得晕头转向。那时候,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渔奴,看着丰硕的收获,开心无比。船上的人都活跃起来,欢呼着,大叫着,场面欢快极了。长腿和他的手下也不制止我们的聒噪,他们端着枪站在高处,冷冷地审视着下方。

鱿鱼太多了,我和巴布亚也加入到了钓鱼的行列。我们不断甩钩、收竿,可巴布亚的收获远比我的多。也是怪了,我们俩位置差不多,我并不笨,手脚也麻利,可就是比不过他。

钓鱿鱼虽然听起来容易,但其实很危险,我就差点被一个几十斤重的家伙拖进海里,最后和巴布亚合力才把它拖上来。更危险的是钓钩。几十根钓竿起起落落,尖锐的鱼钩甩来甩去,不小心就会钩到人。

那天晚上就出了事,一个泰国人被同伴的鱼钩挂住了脸,惨叫着掉进海里,其他人正准备救,海面上轰地冲出一张大口,还没看清那家伙长什么样他就被咬住拖进了海里。

那是鲨鱼。那片海的每条船旁边,都围绕着鲨鱼。

还有船上的滑竿、起吊机甚至是鱼箱,风浪里摇来晃去,运气不好被砸着,当场就会没命。

长腿他们根本不关心这些,死了人,就直接扔下海交给鲨鱼,然后用水冲洗甲板,继续干活。

那天,我们工作了整晚,一直到天亮。我的胳膊又酸又重,几乎抬不起来,肚子饿得咕咕叫,一站起来就头晕眼花。探照灯关了之后,我原本以为结束了,但并非如此。几桶米饭扔过来,大家疯抢着吃完,便开始收拾船上的鱿鱼。

首先是分鱼,按照大小分类,两三公斤的一类,四五公斤的一类,超过十公斤的一类,大小不一样,价格就不一样。

然后是清洗,在甲板上进行简单处理和装箱,再抬入冷藏间。

这活儿听来没什么,干起来却费时费力。我们忙活了整整一天,在天黑时才处理完毕,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探照灯打开,又要继续钓鱼。就这样做了三天三夜,眼都没合。

刚开始还兴高采烈,到最后,已经没人说话了,大家筋疲力尽,机械地甩钩、收竿,有的人甩着钩的工夫就闭上了眼睛。这样一来,事故就多了起来。

有人摇摇晃晃,一个趔趄就掉了下去;有人被船上起吊机的钢索卷进去,拦腰切成两半。负伤的就更多了。

这时候,渔业公司的人在高处放枪,子弹就打在我们旁边,他们不停呵斥。后来放枪也没用,他们就下来用鞭子抽,用枪托打。

第四天清晨,鱼群突然没了,大船不得不离开,寻找下一个渔场。所有人离开甲板,连饭都没吃,倒头便睡。我整整睡了一天,晚上饿醒,才和巴布亚爬出船舱找吃的。

甲板上安安静静,只能听到船舱里传来的呼噜声和高处剑鱼公司那帮人的欢笑声。我们看到了塞玛尔。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堆吃食,估计是长腿赏的。

“两个小家伙,你们是不是在找吃的?”塞玛尔冲我们挥了挥手。

我和巴布亚坐下来,立即狼吞虎咽,塞玛尔笑了笑,继续喝他的酒。四周没有一点风,大海仿佛睡着了。

“真美呀。”塞玛尔喃喃自语,看着大海,目光迷离。我和巴布亚根本不接他的话,只忙着填饱肚子。

“你们难道不觉得美吗?”塞玛尔问。我和巴布亚依然没回应,塞玛尔聋得太厉害,即便我们说话了,他也不一定能听到。

“也是,你们还小。”塞玛尔放下酒瓶,开始抽烟。

“我第一次出海时,和你们年纪差不多,当时遇到风暴,船被打得稀巴烂,整船人就剩下我自己,抱着一根桅杆在海里漂。我向神灵祈祷:如果能活下来,就把灵魂献给大海,一辈子生活在大海上。我漂了五六天,被另一艘船救上来。或许,是神灵听到了我的祈祷。”塞玛尔自言自语。

“我兑现了诺言,登上各种各样的船,水手、机轮手、舵手、标枪手、大副……什么活都干过。跟着船跑遍了各个大洋,去过许许多多的国家和港口。呵……转眼就到了这个年纪。看了一辈子海,却总也看不够。

“英国、美国、日本……我在不同国家的船上待过,赚过不少钱,上岸就花得精光,然后继续找船出海。那时候和现在完全不一样,船上的人亲如一家,跟着船长风雨同舟。那时候的人,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巴布亚吃饱了,打了个嗝,大声对塞玛尔道:“你既然那么风光,怎么会到了班纳吉岛?”

塞玛尔嘿嘿一笑,似乎不愿说这事情:“忘了。见了太多的船毁人亡,见了太多的战争、屠杀,见了太多的生生死死,突然间就一把年纪了。人这东西,风光也罢,落魄也罢,总要死的。”

“世界上所有的海,你都跑过?”我好奇地问。

“差不多吧。”

“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海和人一样,有着不同的脾气。有的温柔,有的暴躁,有的明亮,有的阴郁,有的星光灿烂,有的阴云密布。”

塞玛尔跟我们讲了许多真真假假的故事:风暴过后飞速游行的鱼群;生活在不知名岛屿上半夜会冲上船杀死船员的凶猛猩猩;比船都要大的巨型乌贼;头上长满海藻会唱歌吸引水手夺取性命的海妖;堆满黄金却行踪不定的神秘岛屿;神秘现身却从不允许人靠近的幽灵船……

他的世界,光彩陆离。

“那时候,你们捕的是什么鱼?鱿鱼?”我问。

塞玛尔哈哈大笑:“鱿鱼?这玩意儿能算鱼吗?我们捕的鱼,是世界上最大的动物,是海中的王者!”

我和巴布亚相互看了看。

“你们知道在一切歌声中,什么最动听吗?”塞玛尔问。

我们摇头。

“鲸。”塞玛尔眯眼看着海面说,“因为它的吟唱能折射出星空和大海。”

我和巴布亚都没听过塞玛尔所说的鲸的歌声,我自己甚至连鲸都没见过。

“当你跑遍大海,鲸群突然出现在眼前时,那种心情是无可比拟的。”塞玛尔兴奋起来,“抹香鲸、座头鲸、灰鲸、长须鲸、蓝鲸、虎鲸……那些巨无霸,会让你觉得自己渺小得如同一粒沙子,它们愤怒起来,一尾巴就能打翻你的船。当它们从你身边游过时,当它们突然在你面前高高跃起然后轰的一声落入海中时,当它们喷出水柱,发出各种各样奇妙的吟唱时……呵呵,你会觉得这世界真是奇妙极了!”

“你捕过鲸吗?”我问。

“当然捕过。当年我可是出了名的头号标枪手。”塞玛尔瞪大眼睛说,“发现鲸群,瞅准机会狠狠扎下标枪,然后……和这些巨无霸搏命。那是个危险的工作,却充满了吸引力。实际上,没有比捕鲸人更伟大的男人了。”

“为什么现在没人捕鲸了?”巴布亚问。

“还有,不过很少很少了。”

“为什么?”我问。

塞玛尔叹了口气:“因为鲸快没了。”

“快没了?你不是说它们是海洋的王者吗?”我问。

“是呀,它们是海洋的王者,但不是人的对手呀。”塞玛尔咧了咧嘴,“捕鲸这事情持续了好几百年,无数艘大船在大海上捕杀,死了多少头鲸,没人说得清楚。我捕鲸那时候,鲸就不多了,但起码比现在多。”

塞玛尔叹了口气:“或许,我们是最后一批坚守传统的捕鲸人吧。我们捕杀它们,却满怀着敬畏和感激,从不会赶尽杀绝,不会捕杀怀孕、带崽的母鲸,也不会捕杀幼鲸,不像现在。听说有些人捕鲸,只要看到的,都会杀掉。

“时代不一样了。现在的船,又大又快,捕鲸工具从标枪变成了捕鲸炮,还有先进的声呐。海洋的王者又怎样呢,在贪婪面前,脆弱得如同蚂蚁。人类啊……早晚会遭报应的。”

“狗屁的报应,我看他们活得好极了。”巴布亚看了看船长室说。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塞玛尔笑道,“捕鲸也是这么回事。”

“什么意思?”我问。

“对鲸心怀敬畏和感激的人,会得到神灵的护佑。而那些肆意屠杀、贪婪自大的人,会自取灭亡。”

“是吗?我不相信。”巴布亚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