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含笑订良缘衣裳定礼 怀忧沾恶疾汤药劳心(1 / 2)

现代青年 张恨水 4981 字 2020-11-12

第八回

含笑订良缘衣裳定礼

怀忧沾恶疾汤药劳心

这上面七回书,其中六回,是周计春读书的经过。当日周世良在模范中学报告席上所说的,除了儿女私情以外,大致也都说了。全校的师生们,都觉得计春读书的志向可嘉;世良那一番奋斗精神,尤其可以佩服。这一餐筵席,真个是吃得尽欢而散。

世良父子两个高高兴兴地回豆腐店来,倪洪氏和女儿菊芬,老远地接到街上来。倪洪氏看到他爷儿俩,一种笑嘻嘻的样子,就知道他们是很高兴的,因笑着迎上前道:“恭喜你父子两个。”世良笑道:“恭喜还说不上,计春要扒到大学毕业的话,日子还早着啦。不过有一层,我这几年,起早歇晚,那没有算白忙。”说着话,走进了豆腐店。

菊芬跟在后面,微笑了没有做声,计春笑道:“真的,我不哄你,考完了,我没有事了,我应该带你去游公园了。”菊芬笑道:“哪个真要游公园?我跟你说着玩的,你到我们家去。”说着,拉了计春的衣袖,就向后面院子里拖了去。倪洪氏道:“你这样子欢迎哥哥,预备了一些什么东西给哥哥吃呢?”菊芬笑道:“他们在学校里都吃了酒回来的,还要吃什么?”说着拉了计春的手,只管向后院里跑。

到了屋子里,她却不顾计春,匆匆忙忙地端了一盆洗脸水放在桌上,水里可浸着一条雪白的手巾。因笑道:“我看你忙得头发梢子上都是汗珠子,你快好好地洗个脸罢。”计春道:“你为什么一回来就要我洗脸?”菊芬道:“你脸脏了,不该洗吗?”计春道:“为什么这样子忙呢?我看这里面,一定有个缘故的;你若是不说,我就不洗。”菊芬笑道:“你这个人真是讨厌,一点儿事,都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我告诉你罢,这街上的人,听说你毕了业,大家都很注意你,真个像新娘子一样,你不把脸上洗干净些,让人看到是笑话。”计春笑道:“你怎么不把我比作新郎官,倒把我比作新娘子呢?我又不是女人。”菊芬抿了嘴微笑着,没有说什么,计春道:“你说你说,那是什么原因?”菊芬鼓了腮帮子道:“我说你是新郎,你好占便宜吗?”计春一伸手,撅了她的腮笑道:“你这张小嘴既然会说,又会使小心眼儿。”

说到这里,恰好是倪洪氏一脚踏了进来,她哟着一声笑道:“哥哥!这就是你不对。妹妹好好地伺候着你,你为什么倒要撅她的脸?”菊芬道:“妈!你听听,他说我不该说他是新娘子。”倪洪氏笑道:“这倒是他对了,人家是个男孩子,你怎么说人家是新娘子呢?”计春道:“干妈!请你评评这个道理。她说:若是说我像新郎官,就是我占了她的便宜,这怎么会是我占了她的便宜呢?我倒有些不懂。”倪洪氏笑道:“小孩子们,知道什么是占便宜,什么不是占便宜?以后不许胡说了。”菊芬红了脸跑走了。

计春是个大些的孩子,懂得人事了,仔细一想,也觉自己的话说得有些不对,红着脸,低了头洗手。倪洪氏拿了一件衣服,坐在门口竹椅子上缝着,就不住地对了计春身后微笑。

计春把脸洗完了,回过头来看到,就问道:“干妈!为什么老笑我?”倪洪氏道:“我并不是笑你。我心里想着一件可笑的事,就不觉得笑出来了。我问你一句话,你别害臊,只管对我说出来。”

计春虽没有听到干妈说什么,可是她首先就说了别害臊,当然就是可以害臊的事。想到这里,脸上自然先就红了起来,低了头,又低声道:“干妈老和人开玩笑。”倪洪氏道:“不是我和你开玩笑,你有这样大了,书又念得很好,你应该懂事。你是很喜欢菊芬的,我又很喜欢你。”说到这里,把脸子就板住了一板,正色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得实说。现在不是婚姻都要自由吗?父母做主,那是算不得事的。我看别人事情,自己也看乖了,所以我趁着你顶高兴的时候,来问一句话。我的意思,想把菊芬许配给你,你是愿意不愿意?”

计春倒是没有答应她这句话,却噗哧一声笑着,两手反过背面去,撑住了身后的桌子,又把头来低了。倪洪氏道:“我对你说着,叫你不要害臊,你怎样又害起臊来了?这是终身大事,你害臊做什么?你若是觉得你妹妹不好呢,那可以说;你觉得你妹妹还不错呢,也可以说。你说罢,到底是愿意不愿意?”

计春低了头,去看自己的鞋子,却用脚尖在地上涂抹着,倪洪氏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不愿意;因为不好意思对干妈说出来,所以用脚在地上涂着不愿意的字,你说是不是呢?”

计春这才被她逼着抬起头来道:“谁说的?干妈怎么会知道我的心了?”倪洪氏道:“既然是我没有猜中你的心事,那就是你愿意了。”问到了这句话,计春答复不出来,他又低下头去,倪洪氏倒不怪他不做声,却笑道:“你不做声,我就算你是愿意的了,回头我和你爹商量这件事,你可不许反对。”计春只是笑着,没有做声。倪洪氏道:“你这个孩子,真是没出息;现在的学生,成天地讲着自由恋爱,到了你这里,就不敢提这句话,老是红着脸低了头。”计春笑道:“这有什么关系?”倪洪氏道:“既然是没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不开口说话呢?”计春笑道:“我用不着说,干妈知道。”倪洪氏笑道:“这倒怪了,你心里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呢?”计春并不说出理由来,又补了一句道:“干妈知道的。”倪洪氏被他说着也哈哈大笑起来。

菊芬由院子里跑了进来,笑问道:“妈!你笑些什么?”计春赶快丢了一个眼色,菊芬倒以为是计春做错了什么事情,惹着母亲好笑,当然是不能接着向下说,于是向着母亲呆了一呆。倪洪氏道:“你不用问,反正是好事,不是坏事。”菊芬听着,接着又向计春脸上看了来,计春虽是挤眉弄眼的,脸上可带了不少的笑容。

菊芬也觉着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就向计春鼓鼓嘴道:“你们都是这样,有好事总要瞒着人。”计春听说,依然向她眯了两下眼睛。菊芬道:“你们有好事不告诉我可不行。妈!你说你说,你不说,那不行。”说着,一伸手把倪洪氏手上做的衣服抢了过来。倪洪氏笑道:“傻丫头!这话你是听不得的。”说毕,噗嗤一笑。

菊芬看到母亲这个样子,更疑心母亲是不肯说,因道:“不说不行。”计春觉得她闹得糊涂,也笑了。菊芬躺到倪洪氏怀里去,将身子连扭了几下,鼻子里哼着道:“你不说不行,你不说不行。”倪洪氏笑道:“你要说,我就说罢。好在你兄妹两个人,也真像自己骨肉一样,我告诉你,你以后不要害臊,还像从前一样好了。我的意思,想把你兄妹二人,变成个小两口儿,就是这一辈子,同偕到老……”

菊芬已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了,女子的情窦,比男子开得早,岂有母亲的话,说得这样明白,还有不知道的?站了起来,转身就跑,把一个倪洪氏,笑得前仰后合。

周世良在这里开豆腐店三年,岁数是大了,和倪洪氏也就熟识多了,不像在乡下和王大妈做邻居,要避那些嫌疑。他听到后面院子里这样地哈哈大笑,也就跑了进来,看看是什么事情。

他一脚跨进门,见倪洪氏满脸的笑容,兀自未收,这就笑道:“干妈实在是疼干儿子,干儿子毕业回来了,干妈老是欢喜着。”倪洪氏笑道:“我怎么不喜欢?现在不是我的干儿子,是我的姑爷了。”周世良猛然听到这句话,倒愣住了,说不出所以然来。

倪洪氏笑道:“好叫你得知,我刚才对你儿子说,要把他做我的女婿,愿意不愿意呢?他口里虽是没有说出来,心里是已经愿意的了。我是不用说,我自己说出来的,难道还会开玩笑不成。我们那丫头,她也是千肯万肯,现在就是不知道你老的意思怎么样?”周世良先呵呵了一声,然后笑道:“我的老太!你有这番好意,我是睡到梦里,也会笑醒过来,就怕我们这个傻小子,没有这样好的福气可以消受。”

倪洪氏道:“周老板!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做这多年的邻居,又是干亲,若要不说实心话,那就是这几年你把我看错了,也是我把你看错了。”世良踌躇满志的,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摸摸下巴颏,又摸摸头,只管傻笑。许久,才向计春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只有谢谢这位老丈母娘的了。”

倪洪氏道:“周老板!你看怎么样?我们是一言为定,决不后悔的了。”世良笑道:“我盼望也盼望不到,还后悔啦。你不用说别的,只瞧我们这傻小子,站在这里都听呆了。”计春被父亲一句说破,这才扭转身子跑了。世良看到,只管是张了嘴笑,然后手拉了一只衣袖,去揉擦眼睛。

倪洪氏笑道:“真的,做父母的人,总望儿女终身有靠。事情办得好好的,现在你找的这个儿媳妇是心疼的;我找的这个女婿,更是愿意的,所以你我两人,都是高兴得了不得。”周世良总是那样看到了事情紧急的时候,就求救于那旱烟袋。于是在裤腰带上抽出旱烟袋来,擦好了火柴,慢慢地抽着烟。

直待他就旱烟抽过了一分钟之久,他才向倪洪氏道:“多谢你的美意,我真很感激的。不过我仅仅开了这家豆腐店,手边有几个钱,都要留着儿子念书,不但是你的姑娘许配给我家,不见什么好处,就是马上叫我拿出多少钱来做定礼,恐怕也是办不到。”

倪洪氏道:“你这是笑话了。难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家事吗?当年孩子拜我做干娘的时候,也就是口里叫叫就是了,并没有花费什么。在两年以来,你看我们相处得有多好,现在我们虽是把婚事定好了,又不是马上就办喜事,孩子还小着啦,讲什么定礼不定礼?要说应个景儿的话,你的景况比我好些,你跟我们小丫头做一件衣服,我和计春做一双鞋,这就行了。当然要等你扒到儿子在大学毕了业,再来办喜事。到了那个时候,还怕你的儿子,挣不出做喜事的这一笔钱来吗?”

世良抽着烟,慢慢地喷了出来,许久许久,想着笑道:“你这样说着,是一番好意,只是真照这样子办,可惹着人家见笑。”倪洪氏道:“你是男家,我是女家,你不笑我,我不笑你,别人笑我们,那是瞎扯淡,有什么关系?”

世良道:“真是这样子办,多谢你的美意。我那孩子,是个没娘的人,将来让他重重地感谢你就是了。”这两句话倒说得倪洪氏有些难为情,好在自己是将近五十的人,这倒也就不去管他,把话撇开来道:“话就说到这里为止,我们都是老古套,全是谈文明派,那也办不到。你翻翻皇历,挑个好日子,就在那一天,你开一个八字帖来,我开一个八字帖去。实不相瞒,这两个孩子的命,我已经叫算命的合了好几次,两张命合得很。有道是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下无媒不成婚。我说是还要找两个媒人,请人家吃一餐饭,把这事就算定了。你看好不好?”周世良究竟是和倪洪氏同时代的人,她说的话,还有什么不同意?一一地都答应了。

当日周世良查了一查历书,就是阴历本月十五日的日期好,挽请了左隔壁开油盐店的刘士奎老板,右隔壁开竹器店的阮有道老板做媒。

因为菊芬受了计春的鼓励,也已经在平民学校读书了,所以给她作了一件花布长衫之外,又给她做了一件白绸褂子,黑纱裙子,另外又买了两双长统线袜,意思是同偕到老。又买了一顶白布学生帽,意思更显然,乃是白头到老。

忙了几天,各事都已齐备,便是十五了。世良只做了半天的买卖,到了这日下午,就上了铺板,不应主顾了。刘阮二位老板,虽然是生意人,遇到了人家的喜事,做起红媒来,却也未可怠慢,各穿了长衫,戴了小帽,到周家来赴席,然后捧了周家的礼物,再到倪家去。

这两家的家主,当然有一番忙碌,少不得还请了几位邻居来陪客。可是小新郎小新妇,怕人家臊他们,事先都说了,要到同学家里去,还不曾吃午饭,各人走各人的大门口走了。

西门外的大观亭,那是全城看江景的第一个好地方,只是地方太偏僻一点。计春到了省城三年,那地方还只去过两回,趁着今天有大半天在外面跑,可以去看看了。所以计春出了大门之后,一点也不考量,径直地就向西门外走来。走了大半条街,刚一转弯,却听到呼的一声,有人笑了。

计春回头看时,却是菊芬。因笑道:“你也不走远些,就在这里等着我。”菊芬笑道:“你这叫乱怪人,我要走远些,知道你是走哪一条路?”计春道:“无论我走哪一条路,反正我们在大观亭可以会面。”菊芬道:“这算是我错了。”计春笑道:“今天哪个也不能算错,就是你错了,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我也不计较于你。”菊芬瞅了他一眼道:“哪个和你说这些闲话。”说着,她就在前面走,计春含着微笑,紧随了她身后,一直向前走着。

走过了一条西门外大街,菊芬只管是向前走,始终是没有做声。计春跟在后面悄悄地道:“呔!你生气了吗?今天可是不许生气的啊!”菊芬一回头,噗嗤笑了。计春笑道:“我不是说笑话,今天真不应该生气。”菊芬道:“我也没有生什么气呀!”计春笑道:“那就很好。”于是二人并排走着,走完了这条街,到大观亭来。

这里原没有什么花木园林之胜,只是土台上,一座四面轩敞的高阁。不过在这里凭着栏杆远望扬子江波浪滚滚,恰在面前一曲;向东西两头看去,白色的长江,和圆罩似的天空,上下相接;水的头,就是天的脚,远远地飘着两三风帆,和一缕缕轮船上冒出来的黑烟,却都看不见船在哪里,只是风吹着浪头,翻了雪白的花,一个一个,由近推远,以至于不见。再看对面,黑影一线,便是荒洲;那荒洲上,在天脚下,冒起几枝树,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