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冷眼未能逃传书逐客 热心终不改闭户留宾(1 / 2)

现代青年 张恨水 4457 字 2020-11-12

第十五回

冷眼未能逃传书逐客

热心终不改闭户留宾

孔令仪说的这一番话,周计春虽是没有听见,可是这天,他别了令仪匆匆地走回会馆去,心中究竟是忐忑不安。在令仪与袁小姐杯酒纵谈的时候,计春正掩了自己的房门,在靠窗的一张横桌边,用两只手撑了额角,只管低了头,在那里打主意。

他心里想着:孔小姐对我这份情意,实在太好了。她为什么要这个样子,倒叫我猜不出来。若说为了我的学问,她那种人,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上来的;若说为了我年轻,但是找年轻的男子,这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据我干妈说,我长得很漂亮,大概是这一点关系吧?不过她是南北大码头都走过的人,哪里就没有看过美少年,何至于忽然遇到我,就十二分地钟起情来?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焉知不是她看着我太好了,所以就拼了死命地爱我。要不然,到哪里去还可以找出第二个理由来?这样说着,她实在一片痴心在那里爱我。我不但不接受,还有些瞧不起人家的神气,这未免不对。就是那个袁小姐,为人很和气的,她那一番客气,要请我去吃饭,我倒一棍子打一个不黏身。她心里不但是说我寡情,恐怕还要说我不懂事,陪人家看电影也看了,何以就不能陪人去吃馆子。和令仪一路出会馆门,是有人看见了,但是在电影院里,并没有什么人看见,这分明早回来是一种嫌疑,迟回来也不过是一种嫌疑,反正是惹着嫌疑的了。那样匆匆忙忙,丢了人家跑回来,那究算一回什么事。可惜我不知道孔小姐的亲戚家里是不是可以随便拜访的,若是可以随便地去拜访,自己怎么着也当去登门道歉一番,那就无论自己怎样地殷勤,这会馆里人看不见,他们也就无从议论了。其实也不一定要到她的亲戚家里去,只要她能指定一个地点,就是公园也好,电影院也好,都可以让我按时前去道歉。只是除了朋友丧失和气之外,决计没有哪个人指定了时间,让别人来道歉的。这一层既不可能,除非是有个巧遇,明天在街上和她碰到头了,自己在当街和她道歉。然而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这不是自己想入非非了吗?

他想到了这里,觉得在路上相遇,虽是不易得的巧事,然而故意这样去做,也未尝办不到。因为她每日到会馆里来,总是在吃过午饭以后,设若事先自己到胡同口去等着她,等汽车来了,我就拦住她,不让她进胡同口,这也就可以和她道歉,不会让别人知道的了。他觉得对于孔小姐方面,有了办法了,只要对于孔小姐有道歉之法,那就不愁无法去求袁小姐的原谅。于是乎两个新女友,都不至于得罪了。

他托着额头的两只手,不期然而然地,已经松着放了下来了。两只眼睛望着窗户外边,自己带了微笑,摇晃着他的头,表示着他那一番得意的情形来。桌子上摆着许多书本,摆着许多功课练习簿,却遭了他的冷眼,好像这和他的眼睛,已不能发生什么关系。书对了他的脸,他的脸已朝着窗子外了。在各种思想的起落之下,他混过了一晚。

到了次晨起来,看着窗户外边,那碧槐树顶上,抹了一截金黄色的朝曦;墙角上一大丛牵牛花藤,在绿叶油油之中,开着拳头大一朵的紫色花。把窗户开了,一阵清凉的空气,向脸上扑了过来,心里这就想着:这样好的早上,到院子里去散散步罢。于是手拉着房门,正要向外走,不料这里刚一伸头,就看到同院子住的两个人,正站在院子当中交头接耳,在那里说话。听到这里房门响,都向这里望着,吓得他将头一缩,不敢向外走了。自己站在屋子里,呆呆地想了一想,他们成日成夜都在议论我吗?这样一大早,就来谈论着我的是非,那也见得自己的行为,是太让人家注意着了。

正这样地为难时,院子里又哈哈一阵笑声,计春心里扑通跳了几下,想着这笑声不要是讥笑我的吧?自己要到院子里去散步的那段意思,已经打消了,便是开着窗户听会馆里人说话,自己也没有那样的勇气。于是轻轻地将两扇玻璃窗户关着,就在桌子边坐了下去。他坐下来时,桌子上放着一沓书本,就有一页书面上的题字,射进了他的眼帘:乃是少年丛书《哥伦布传》。

他想着冯子云校长,常是这样地教训他:一个少年人,不怕不去奋斗,就怕不能忍耐。奋斗而不能忍耐,偶然失败,就不能再起了。所以他总是介绍着那艰苦卓绝的人,给他做模范。哥伦布当日发明地圆之说,而又没有寻到新大陆的时候,那不是到处受着人家的讥笑吗?可是他始终忍耐奋斗,到底把新大陆寻到,证明地圆之说了。

想到了地圆之说,又联想到孔小姐了。她那天在这屋子里谈话,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忽然地谈上地圆这个问题了,看她那羞态,真别有一段令人可爱的趣味在里面。有这样好的漂亮姑娘和自己做密友,总也是人生一桩幸福,我猜着像她这样美丽的人,恐怕有许多人想追逐她还追逐不上呢!现在许多人都这样说着:“读书不忘恋爱,恋爱不忘读书。”我就是和她交朋友,这与我求学的事,并没有什么关系。我又何必鬼鬼祟祟的,怕人家看见呢!这会馆里人纵然讥笑着我,也不过是那种妒嫉人的心事。假使孔小姐给他们一点颜色,只怕会跪在地下磕头呢,那么我不很足以自豪吗?

他想到了这里,就心旷神怡起来了。他不踌躇了,也不悲观了。掉换了一种思想:默念着见了孔小姐,应当如何向她道歉?自此以后,自己的态度,应当放大方些,不要见了人就先红脸。孔小姐是个女子,她还毫不在乎,我是一个男子,倒害起羞来吗?今天我决计迎到胡同口上去和她道歉。

他在屋子里也不看书,也不坐下,有时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有时又横躺在床铺上,将两只脚高高地架在一张茶几上,互相摇曳着。好容易熬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就买了几个烧饼在口袋里揣着,走到胡同口上,靠了一根电线杆靠住,一面吃烧饼,一面向远处望着,有汽车来没有。在三十分钟以后,他便和令仪同坐在一辆汽车上,应着他的理想,成为事实了。

令仪道:“你不要胆子小,放开手来做事就是了。除了父母,哪个人配管我们。我们在北京,都没有父母的,你还怕些什么?”计春道:“我并不是怕什么,因为我由内地出来,一切男女交际的手续,我是全不知道。见了人,总不知道应当说什么话好。所以我索性不谈交际,省得露马脚。”令仪笑道:“那是笑话。我们一见如故,又是同乡,不过彼此在一处谈谈学问,或者解解闷,一同去吃一个馆子,瞧一场电影,这也谈不上什么交际呀。难道说是初中毕业生,连吃馆子看电影都不会吗?”这些话,抵得计春哑口无言,只是向令仪微笑。

令仪一伸手握着计春的手道:“不要做书呆子了,我们一块儿看电影去。”计春到了在汽车上的时候,人就糊涂了。现在令仪将手心握住了他的手背,她那身上的电流,就由手心通过了他的手背,酥麻遍了他的全身。到了这时候,他还能够有什么主张?一切都由令仪去主持了。

又是二十分钟之后,他们已经安坐在电影院的楼座包厢里。这还只有一点多钟,便是第一场的电影,也离开演的时候尚早,所以这楼座上,仅仅是很散漫的几位座客,这倒给予了这二位看客不少的便利。在邻厢绝对无人的当中,就喁喁细语,谈起话来。在这个时候,计春自然是忘了会馆里人那种不相干的议论,更不会想到冯校长和自己的父亲,放开了胆子,把整个的身子,沉醉在香粉丛中了。

看完了电影以后,令仪起身走,计春也起身走。在这时,他已经大方得多,不像以前,在人群里面退退缩缩了。可是天下这种不甚公开的事,却是最容易遇到人,当二人挤出电影院门的时候,却有一个人在后面叫着周计春先生。这个人似乎怕单叫周先生,他还不会知道,因之特地把名字也叫出来了。

计春猛然回头一看,让他认得很清楚,就是怀宁县会馆对房门住的一个人,这种朝夕见面的同乡,决不能够抵赖着不认识,于是臊成一张通红的脸,向人家点了一个头。他的鼻子眼里,虽然也还答应着人家一声,但是这一声答应,究竟答应出来了一个什么字,连他自己都有些含混,只好说是也不知道了。

这时,令仪正和他挨肩走着,伸过一只手臂,拦住了计春的腰,就向他微笑道:“你到北京来,不过是这一点子时候,居然也就有了朋友了。”计春对了那位同乡,要避开和女人联合的嫌疑,还有些来不及,偏是令仪还故意地表示亲热,真让他难受已极。他为了顾全令仪的面子起见,又不敢不敷衍她,只得向她低声答应了一句道:“是个同乡。”他口里说着,腿下是很急促地走开,已经离开了这一丛人群了。

令仪看他这情形,却也猜出一点原因,心里未免有些不高兴,心想:我是一个有名的大家闺秀,和我在一处走路,有什么玷辱了你,倒要你这样躲躲闪闪,也就红了脸,在后面紧紧地跟着叫道:“周!你跑什么?一块儿走哇!”说完了这话,她还回头向那个问话的人看了一眼,以为我偏偏要和周计春在一处走,难道你们还干涉得了吗?我就是这个样子办,活活地要气死你们这班人了。你们要吃那种飞醋,那只好说是活该了。她如此地想着,抢上前两步,扶着计春一只手臂道:“别忙呀!一块儿走。”她于是带拉带扯地,将计春引上汽车去了。

这一天,计春到了晚上九点钟,才回到怀宁会馆来。自己只将房门锁开着嘎咤一下响,那隔壁住的刘清泉就叫起来了。他用很沉着的声音问道:“周先生!你刚回来吗?忙呀!”计春听他这话,分明是言中带刺,却又不能不答应,便道:“是的!在我们一个旧教员那里,研究一点儿功课,回来就晚了。”刘清泉道:“你倒很用功。”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带了一些笑意,计春不敢再答应了,点上了煤油灯,自己就悄悄地展开了被褥,爬上床去睡觉。可是他心里就在那里想着:我知道你有些不服气。可是据你说,你姑娘的男朋友也很多,当她和别人谈恋爱的时候,你怎么不去干涉呢?这也是吃那种最无意识的飞醋,我尽管干我的,大概你捧着你主子的饭碗,总也不能管束你的小姐吧?

他想到这里,隔了那扇板壁,用眼睛瞪着大大的,向刘清泉那方面望着。他心里觉得这样睁眼望人的时候,眼光里大可以有两道真火,洞穿了墙壁,射到刘清泉身上去。又想到:我的行动,我自己是可以自由,谁管得着?我明天午饭也不吃,就走了出去。你不知道我是和令仪在一处的时候,你无话可说,你就是知道,你也决不能走来质问我什么!他越想越胆子大,为表示着他有这样大无畏的精神起见,就“多啦梅华”口里将歌胡乱唱了一阵,唱了一小时之久,他才安然入梦了。

到了次日早上,他果然照着预定的计划,没有吃午饭出门去了。隔壁的刘清泉,在他锁着门的时候,就三脚两步地追了出来,可是已来不及,他的后影,已是由转廊前方一踅,就不见了。刘清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一个很好的孩子,就这样坏了。”

身后有个人答道:“你一个人自言自语,在这里说谁?”刘清泉回头看时,是这会馆里的正董事。想了一想,才道:“刚才出去的这个孩子,你不看见吗?在南方,是个最用功的孩子;自从到北平来以后,没有了管头,就整天地在外面游玩。”董事笑道:“那人岂不是为了你家大小姐诱惑着他?”刘清泉淡淡地一笑道:“那也不见得吧?”

董事道:“为什么不见得?我接连到会馆里来三次,都看到你们大小姐,到这里来坐了好几小时不走。而且那个时候,正是你不在会馆里的时候。有一次,她把汽车停在胡同口上,自己却到会馆里来,那分明是怕汽车放在大门口,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可是她那样聪明的孩子,也是当局者迷,你想想看,汽车放在胡同口上,会馆里人就没有哪个由那里经过吗?你们大小姐,反正是有了名的了,只可惜这姓周的这个孩子,听说他父亲是开豆腐店,苦扒苦挣,弄他到北平来读书,那实在不容易。他这样地胡闹,哪里还能够好好地念书。活活糟蹋他那个可怜的老子几百块血汗换来的钱罢了。”

刘清泉道:“什么!他家是开豆腐店的吗?他的老子对我说可是乡下一个财主呀!我真想不到像那样子老实的人,也会对人撒谎。这年头,什么怪事都会有的。不要他们是看到我小姐有钱,打伙来行骗的吧?”

馆董未免觉得他拟于不伦了,便笑道:“那何至于?”也就走开了。只是他是个讲孝悌忠信的旧式人物,几次看到计春和令仪纠缠在一处,究竟不是一种正当行为。原来认计春是个努力向上的孩子,所以让他在这会馆里住,现在他既不是一个好孩子,那就不必容留他了。他如此想着,当时就在会馆里留下一封信,交到长班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