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稗草(2 / 2)

老人洒然一笑,眼神却冰冷,缓缓道:“当然了,就算原本是那少年的,又如何?如今有老夫亲自坐镇,也就不是他的了。”

顾璨噤若寒蝉,牙齿打战。妇人如释重负。

老人重新换上那副慈祥和蔼的脸庞:“孩子,这只碗,装着整条江水,如今还养着一条小蛟。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嫡传弟子了。”

“老夫是一位‘真君’,只差半步就是‘开宗’之祖,虽是下宗……总之,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真君和开宗这四个字的分量。”

老人哈哈笑道:“只会比这一碗江水更重。”

顾璨突然哭了起来:“这样不对!它是陈平安的!”

妇人恼羞成怒,高高抬起手臂,又要教训这个猪油蒙心的蠢儿子。

老人摆摆手,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有此心肠,并非全是坏事。”

顾璨低下头,用手背擦拭泪水,以及鼻涕。

妇人悄然望向老人。老人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同道中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璨抬起头后,他的娘亲,和莫名其妙就从天上掉下来的半路师父,已是笑意淡淡。

顾璨转过头,陈平安离开的时候,没有忘记关上院门。

小镇就像是一块庄稼地,赶上了大年份,丰收的季节。

不过有些人,只是夹杂在稻谷之中的一株稗草,被人看过一眼,就再无第二眼。

例如孤孤单单走在泥瓶巷里的草鞋少年陈平安。

一男一女拐入泥瓶巷中。年轻男人头戴高冠,腰悬绿佩,比起小镇首富卢氏的子孙,更像是个富贵公子哥儿。女子年龄不好辨认,乍一看,少女模样,肌肤水嫩,尖尖的下巴,像是冬天挂在屋檐边上的冰锥子。又一看,三十来岁的风情,丹凤眼眸,身姿妖娆,从头到脚,有着一股倾泻直下的风流,走起路来,腰肢拧转,有着小镇女子绝没有的韵味。

女子左顾右盼,满是好奇,甚至伸手去触摸黄泥墙壁,实在察觉不出蛛丝马迹,好奇问道:“苻南华,这里真是你说的隐蔽福地之一?为何我家老祖之前给出的堪舆形势图上,对这条巷弄并未着重标注?”

苻南华答非所问:“若是你我真在此地得了意外之喜,你如何报答我?”

女子侧过身,十指交错放在身后,衬托得胸口风光愈发饱满丰硕,她半真半假柔声笑道:“任君采撷,如何?”

苻南华不承想她如此直白,反倒是没了章法,何况来此“访亲寻友”,担负着整个家族百年兴衰,甚至是千年昌盛的重任,他再花花心肠,也绝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小镇,与眼前女子来一场露水鸳鸯姻缘。所以他很快转移话题,用手指向小巷深处,笑道:“蔡仙子,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我不得不再重复一遍,按照之前的约定,这条泥瓶巷里的两户人家,一对主仆,一对母子,我可以由你先任选其一,押注的本钱,便是你们云霞山的特产云根石,每年送给我们老龙城十块。”

女子点头,笑意妩媚:“当然可以呀。”

苻南华缓缓前行,继续说道:“接下来,你一旦在此获得家族预期之外的机缘,那件物品必须交由你我双方祖师鉴定,给出一个公道价格,之后你们云霞山就得拿出一半的等价云根石。蔡金简,你可有异议?或者说,你能否确定,你在此时此地答应此事后,能够在利益得手、落袋为安的事后,也能够说服你们云霞山的那几位祖师爷们,点头认可这项赌约?”

女子已经变了脸色,肃穆端庄,与先前判若两人,像是沦落风尘的青楼花魁,摇身一变,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这个被称为云霞山蔡金简的女子,斩钉截铁道:“可以!”

苻南华眯起眼,脸色晦暗,停下脚步,正视身高不输自己的蔡金简:“丑话说在前头。你我今日能够结盟,互利互惠,可不是你我二人如何一见钟情,意气相投,只是老龙城与云霞山数百年来,历代祖师长辈们辛苦积攒下来的香火情。万一我们搞砸了,惹来那帮老头子们的雷霆震怒,别说我苻南华,或是你蔡金简,就算是我们的父母师父,也一样担待不起!”

蔡金简笑道:“所以在小镇这段时日,我们一定要坦诚相见,精诚合作,对吧?”

苻南华在这条阴暗巷弄,也尽显英俊风流,笑道:“除此之外……”

苻南华转头看了一眼,收回视线后,压低嗓音道:“咱俩还需小心那两人才是,毕竟他们不是正阳山,称不上是有口皆碑的名门正派,而且听说那两个家伙,本来就路子极野,不太讲规矩。”

蔡金简眯起那双会说话的丹凤眸子,像是在娇滴滴说着:所以我蔡金简才会选中你苻大公子嘛。

苻南华轻声道:“走吧,虽说此地有圣贤镇压,平衡各方势力,但是还是小心为妙,阴沟里翻船就不好了。总之,你我能否鲤鱼跳龙门,在此一举。”

这位名动一方的天之骄子,道心愈发坚定,在心中默念道:“大道可期,阻我前路,仙佛可杀!”

他望向小巷深处,看到一个清瘦少年从对面遥遥走来。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了。

两人继续悠悠然前行,如同一对落在凡间的神仙眷侣。

蔡金简也看到了那个少年,打趣道:“门那边,小巷里,两次碰着了,你说这个少年会不会?”

她话只说了一半,苻南华当然知道她的言下之意,哭笑不得道:“我的蔡大仙子,小镇六百户人家,加上十姓大族豢养的奴婢杂役,将近五千人,再是藏龙卧虎,也有个定数。何况这么多年来,那些个有根骨有福运有渊源的好坯子,早就被暗中瓜分殆尽了,我们这次之所以能够‘捡漏’,无非是那些心思难料的大神通人物,在故意卖漏而已。”

蔡金简也是自嘲一笑,为自己的天真想法感到赧颜。

犹豫一下,苻南华仍是说道:“我不知你祖师如何传授天机,我爹倒是跟我说过一番言语:进入此地后,若是有人让你心生寒意,必须主动退避,敬而远之,绝不可轻易忤逆挑衅。毕竟此地藏龙卧虎,深不可测。心生恶感之人,多半就是此次小镇探幽寻宝的对手了。至于让你心生亲近之人,可能是此方地域的福禄厚重之人,并且有望转为自己的机缘,到时候只要别轻易杀人,不要坏了那几条雷打不动的老规矩,除此之外,是买是骗,还是强取豪夺,就看……”

蔡金简嘴角翘起:“就看我们的心情了。”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苻公子,你为何不让我带上扎根本地的赵氏子孙,虽说我临行前也学了一些此地方言……”

苻南华打断蔡金简的话语,摇头道:“那些大姓门户,跟外边一直有藕断丝连的秘密渠道,能够在圣人眼皮子底下,传递一些不痛不痒的消息,而不被视为越过雷池。一代代积累下来,底蕴深厚。这些姓氏的真正靠山,我们老龙城和云霞山仍是略逊一筹。再者假借外人之力,终究不美,容易横生枝节,贻误大事。等下你要是不愿说话,我来代劳便是。”

蔡金简笑道:“没关系,说些拗口话罢了,我还不至于如此娇气。”

苻南华一笑置之,蔡金简也未多说什么。

归根结底,半路结盟的朋友,比不得一家人。更何况,在某些野心勃勃、志在证道的人眼中,祖孙父子夫妻兄弟,又算什么?

苻南华笑容恬淡,雍容华贵,如人间头等豪阀的世家子。

他之所以泄露天机,将他爹秘传自己的“心法”说给蔡金简听,理由其实很简单。相较先前同行人中的其余两个——木讷的男子和冷峻的黑衣少女,苻南华在踏入小镇栅栏城门的第一步,就对身边这个盟友女子云霞山的蔡金简,心生杀意!

苻南华下意识伸手握住腰间那枚绿佩。

老龙布雨,巧夺天工。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蔡金简想了想,闭上眼睛,片刻后睁眼说道:“宋集薪,顾璨……我选顾璨好了。”

苻南华挑了一下眉头:“好。一言为定!”

两人视野中,那少年一路左拐右跳地走到了小巷一处,就要开锁推门而入。苻南华带着蔡金简快步上前,笑道:“很巧,咱们又见面啦。”

寒酸少年正是从顾璨家出来的陈平安,听到声音后,转过身,点头问道:“有事吗?”

苻南华用娴熟流畅的小镇方言说道:“这里是叫泥瓶巷吧?想问你这边是不是住着一个叫宋集薪的人,还有一个叫顾璨的小孩子。我是京城人氏,我们家与宋集薪父亲是世交,我身边这位姐姐,姓蔡,是顾璨他娘亲的娘家人,所以我们两个结伴而行,刚好都在一条巷子里。你说巧不巧,感觉什么都凑一起了,真是无巧不成书。”

苻南华笑意从容,与市井底层的少年说话,身材修长的他为了照顾对方,微微弯腰,并始终保持这个姿态,既不显得矫揉造作,让人觉得居心不良,又会让旁人觉得温良恭俭让,谦谦君子。

仰着脑袋的陈平安嗯了一声,笑容腼腆,轻声道:“是很巧。”

苻南华笑意更浓,温声道:“那么这两家人是住在?”

不承想陈平安摇头道:“我前不久还是一口龙窑的学徒,在小镇外边住了很多年,刚搬来这儿,还不熟悉街坊邻居,你要不要问问别人?”

苻南华笑了笑,没有急于说话,似乎在酝酿措辞。

蔡金简笑道:“小弟弟,说谎可不好,你觉得我们像是坏人吗?退一万步说,光天化日之下,我们能做什么坏事?”

陈平安眨眨眼:“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蔡金简恢复了平时的言语,对苻南华问道:“这孩子是不是想要报酬?”

苻南华脸色如常:“不像。”

蔡金简眉眼间露出一抹隐藏得极浅淡的烦躁:“实在不行,我们挨家挨户问过去,一样能找到人。”

苻南华对她摆摆手,耐着性子对陈平安循循善诱:“帮我们一个小忙,我就送你一样东西,如何?”

陈平安挠挠头,身形单薄,眼神清澈。

苻南华猛然站直身体。结果看到一个满身书卷气的少年,蹲在不远处的墙头上,正在打量他们。

衣衫素雅的少年附近,站着一个少女,露出上半张脸庞,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眉眼如黛。

那一刻,苻南华心思大定。眼前少年,必然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那少年站起身大声问道:“你们找人?”

苻南华和蔡金简只得仰起头,前者说道:“对,我找你。我身边这位姐姐,要找顾璨,你能帮忙吗?”

少年皱眉道:“你认识我?”

苻南华笑道:“我当然不认识你,但是我认识如今在礼部任职的宋大人。”

宋集薪开门见山问道:“帮你找鼻涕虫顾璨,可以。好处是什么?”

苻南华二话不说,摘下腰间绿佩,高高抛给站在矮墙上的宋集薪:“归你了。”

宋集薪入手后,微微心惊,脸色却并无异样,低头对婢女稚圭说道:“你去吧。”

稚圭点了点头,出了院子,当少女安静站在狭窄巷弄中时,整条泥瓶巷仿佛刹那间鲜亮起来。

苻南华对陈平安笑道:“小家伙,送你一句话,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

然后他率先走向稚圭那边。

蔡金简没有挪步,眼神玩味,对陈平安低声问道:“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她眼神熠熠,没来由来了兴致,不等陈平安回答,就开怀笑道:“其实就是告诉你,你错过了一桩大机缘。这位公子,只要从他指甲缝里抠出一点来,也足以让你这辈子里,在‘山下’活得无比滋润。不过运气好的是,你应该这辈子都不晓得今天错过了什么,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要不然你得悔青肠子。”

苻南华听在耳朵里,觉得她是在对牛弹琴。

小镇之外,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尤其是高低之分,比阴阳之隔还要巨大。

蔡金简倒退着走向那名婢女,所以是面朝陈平安:“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记住哦。”

陈平安一直没有什么神色变化,只是蓦然大声道:“小心身后的……”

蔡金简猛然身体僵硬。

陈平安放低嗓音:“狗屎。”

蔡金简当时后退着行走,其实当那一脚踩下去后,她就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妙了。

比踩中狗屎更加无法忍受的事情,当然是踩到了,结果还被别人看在眼中,而比这更惨烈的事情,无疑是看到的人,还开口告诉你,你真的踩到狗屎了。

蔡金简不是心性浅薄的女子,更不是吃不得苦的娇柔千金。她身为云霞山山主的众多子嗣之一,能够脱颖而出,赢得最终名额,就很能说明问题。云霞山总计大小十八峰,终年烟雾缭绕,盛产的云根石,是道家丹鼎派炼制外丹的一味重要材料,以“无瑕无垢”著称于世,独树一帜。所以云霞山上的人,必须讲究清洁素雅,故大多有洁癖,蔡金简当然也不例外。如果不是小镇牵连太大,蔡金简这辈子都不会踏足,更别提让她一脚一脚走在充满鸡粪狗屎的泥瓶巷。最尴尬的是,来此之后,他们这些原本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就像一条条被抛上岸的小鱼,突然之间失去了所有倚仗,占据某一处洞天福地的家族,搬山倒海、御风凌空的通玄修为,降妖伏魔、敕神驭鬼的玄妙法宝,全部都没了。然后,就有了蔡金简踩中狗屎这一幕。

苻南华原本觉得有趣,纤尘不染的云霞山蔡仙子,一靴子黏糊糊的臭狗屎,说出去,谁敢相信?

但是下一刻,苻南华就沉声喝道:“蔡金简,住手!”

站在泥墙上的宋集薪瞳孔微缩,攥紧手心的那枚雕龙绿佩。

只见巷弄之中,蔡金简好像一步就跨到了陈平安身前,她那只晶莹如羊脂美玉的纤手,迅猛拍向陈平安的天灵盖。在身后苻南华出声阻止的瞬间,她骤然停下手掌,最后轻轻提起,柔柔拍下。做完这个仿佛长辈宠溺晚辈的亲昵动作后,她弯下腰,凝视着陈平安那双眼眸——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清泉,蔡金简几乎能够从那里瞧见自己的脸庞。只可惜她当下心情糟糕至极,皮笑肉不笑道:“小家伙,我知道你说话的时候,故意放慢了速度。”

苻南华松了口气,如果蔡金简果真胆敢在此悍然杀人,极有可能被逐出小镇,连累整座云霞山沦为天下的笑柄。

他脸色阴沉,用正统的官话雅言提醒她:“蔡金简,请你三思而后行,如果你接下来还是这么冲动,我觉得有必要放弃盟约,我不想被你害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背对着老龙城少城主的蔡金简,小声快速念道:“上品见佛速,下品见佛迟……实实有净土,实实有莲池……”

她很快转过头,对苻南华歉意一笑:“是我失态了。我保证,之后绝对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

苻南华冷笑道:“你确定?”

蔡金简一笑置之,没有跟苻南华如何信誓旦旦,重新低头望向陈平安,以盛行一洲的官话雅言自顾自说道:“我云霞山源于佛门五宗之一,最讲求降伏心猿、拴住意马,可是我来此之前,连心猿意马到底为何物,也捉摸不透,家族长辈对此也从不愿拔苗助长,只是让我自行摸索。不承想今日在你们泥瓶巷,踩中了一坨狗屎,反而让我察觉到一丝端倪……”

陈平安提醒道:“这位姐姐,你踩中狗屎,已经大半天了,为啥还不赶紧刮蹭掉?”

蔡金简原本感觉自己已经跻身一种佛家净土心境,闻言之后,顿时破功,堕回俗世,脸色铁青。只是苻南华的告诫还在耳畔回荡,只得泄愤一般,伸出一根手指在陈平安额头轻轻戳了一下,瞪眼道:“小小年纪,难道没人教过你,气性乖张是早夭之相,尖酸刻薄是削福之人?!”

陈平安皮糙肉厚,没在意,只是看向不远处的宋集薪,也不说话。

后者跳脚大骂道:“陈平安,你看我干什么,真是晦气!”

苻南华惊奇发现,自己竟然还没有跨入宋集薪的院子,便有些脸色不悦了,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蔡金简!真是有意思,世上还有人为了一坨狗屎,耽误了长生大道的脚步。”

蔡金简破天荒没有恼火,深深看了眼貌不惊人的陈平安,转身就走。

突然,身后的陈平安轻声说道:“姐姐,你的睫毛很长。”

粗鄙至极的世俗蝼蚁,也敢调戏仙家神女?蔡金简勃然大怒,猛然转头。

打定主意,哪怕折损一些气数,也要教训这个貌似憨厚实则奸猾的村野贱坯子。虽说蔡金简他们进入此地,如犯人被拘押入牢笼,束手束脚,四处碰壁,一切术法器物,暂时都已经无法驾驭,可是自幼修行的裨益,犹如登堂入室,得以反哺身躯,好似时时刻刻在淬炼筋骨,虽然效果并不显著,远远比不得专注于此道的武道中人,但是凭此底子,对付一个在市井泥泞里摸爬滚打的少年,信手拈来,随手一掌,在某些重要窍穴上动点手脚,使其种下病根,折其阳寿,还是轻而易举。但是略显昏暗的巷弄里,她只看到一张黝黑的脸庞,和一双明亮的眼眸。

海上生明月。

蔡金简先是眼前一亮,随即泛起些女子天生的怜悯情绪,最后她那双丹凤眼眸中,一点点褪去那些可惜,她愈发笑容灿烂,恍然大悟。

斩却心魔,正是机缘。

须知近佛远道的云霞山一脉,自开山鼻祖云霞老仙起始,就始终推崇一个观点:每次缘起缘灭,即是一次渡劫。当然,这渡劫之法,并无定理定数定势,一切需要当局者自行解谜破局。比如当下的蔡金简。

她觉得找到了需要镇压降伏的心猿意马,正是那个看似无辜、实则障碍的少年。于是她再次抬起一只手掌,覆盖在陈平安心口上,轻轻一按。这一切动作,行云流水,快若奔雷。哪怕陈平安有意识向后退出半步,仍是敌不过她的出手。

苻南华死死盯着那个诱人心魄的婀娜背影,心中非但没有半点旖旎涟漪,反而杀意腾腾,几乎要凝聚成一副铁石心肠。他刻意掩饰自己的杀机,故意大声怒道:“先前你手指轻戳少年额头,使得他接下去常年疾病缠身,如此惩戒一次,就够了!为何还要……蔡金简,你是不是失心疯了?难道真想为了个贱种,连大道机缘也不管不顾?!”

蔡金简置若罔闻,苻南华放低嗓音,恢复世家子弟雍容气度,啧啧笑道:“堂堂云霞山蔡金简,跟一个市井少年斤斤计较,传出去,不嫌丢人?”

蔡金简转过身,笑道:“这条小巷真是与我有缘,哪里想到这都能让我捞到一份机缘,虽然不大,可蚊子肉也是肉,好兆头啊。我对那个叫顾璨的小孩,更有信心了!”

苻南华愕然。难不成这娘们当真有所顿悟?

蔡金简抬起一只脚,看到那份不堪入目的恶心污秽,笑呵呵道:“真是走狗屎运了。”

宋集薪脸色阴沉不定,看不出心思变化。

无人关注的婢女稚圭,站在原地,寂静无声,某个瞬间,她眼眸当中,浮现出两双淡金色的眼瞳,一眼双瞳。

苻南华隐约间心生模糊感应,猛然间转头,快速张望,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最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女丫鬟,并无不妥之处,他只好将这股不适感,当作是蔡金简的所作所为,惹来了小镇上那位天人圣贤的凝视目光。

蔡金简心情舒畅,之前积攒诸多的种种凝滞念头,洪水决堤一般直流而下。

何止是小机缘?

若非内囊中空的云霞山,确实需要一件足够分量的“仙家重器”,用来镇住不断外泄的山门气运,她也需要以此来奠定自己下任山主的地位,否则她蔡金简恨不得立即离开此地,回到云霞山闭关十年二十年。

蔡金简走向苻南华身后的那个陋巷婢女。

身后的陈平安问道:“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

蔡金简头也没回:“小家伙,你想多了。”

陈平安沉默下去。

蔡金简回眸一笑:“你最多半年时间就要死了。”

陈平安愣了一下。

蔡金简柔媚笑道:“还真信啊,姐姐骗你的!”

陈平安咧嘴一笑。

蔡金简和苻南华这对仙家男女,几乎同时在心头冒出一个想法。井底之蛙,山下蝼蚁。

蹲在墙头上看戏的宋集薪,双手揉着太阳穴,脸色极其罕见地有些认真。

哪怕稚圭已经带着那个性情古怪的姐姐去找鼻涕虫顾璨了,而那个一言不合就一掷千金当冤大头的年轻家伙,也走进了自家院子,心思玲珑的宋集薪仍是蹲在那里发呆。天资卓绝的少年视线之中,有个清瘦少年,站在泥瓶巷当中,看了会儿高挑女子的背影,很快就收敛视线,走向自家院门,但是柴门久久不见推开。

宋集薪很讨厌这种感觉,有个家伙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可在某些时候,就像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不搬,碍眼,搬走,嫌脏。以至于苻南华在他身后的言语,他也未听清楚。

这位老龙城少城主,只得重复一遍:“宋集薪,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与你们大不相同?”

宋集薪终于回过神,转身继续蹲着,俯视着高冠风流、锦衣华服的苻南华,平淡道:“我知道。”

苻南华只得把已经跑到嘴边的一句话,强行咽回肚子,不过仍是有些不甘心,笑问道:“真知道?”

身世神秘的宋集薪,眼神冷漠,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说,他们生死人,肉白骨,长生久视,道法无边?!”

苻南华点了点头,欣慰道:“我们能算半个道友。”

宋集薪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隔壁院门,略显心不在焉,不合时宜。

苻南华开诚布公道:“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不管你有什么,只要你肯开价,我砸锅卖铁,也要买下来!”

宋集薪疑惑道:“我看得出来,你和那个女子之间,你的家世地位,要高出一筹,既然她都能够那么对待隔壁那家伙,为何你愿意对我如此……”

苻南华主动接过话:“平起平坐?”

宋集薪点了点头,夸奖道:“你这人挺上道,和你说话不吃力。”

苻南华没有在乎宋集薪的居高临下,无论是位置,还是说话的倨傲口气。

与蔡金简视陈平安为卑微蝼蚁截然不同,苻南华对宋集薪不但心生亲近,对泥瓶巷这一片地带,始终心怀敬畏,说不清道不明。所以苻南华的的确确,将眼前少年当作了同道中人。

这条大道之上,越是前行,身份贵贱,男女之别,年龄大小,皆是虚妄,毫无意义。

宋集薪跳下院墙,低声道:“去屋里说。”

苻南华点头道:“好。”

宋集薪在跨入门槛的时候,漫不经心问道:“随便问问,你跟那个一看就是好生养的姐姐,是什么关系?”

苻南华毫不犹豫道:“暂时是一伙的,但不是一路人。”

宋集薪哦了一声,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那你们做事情也太拖泥带水了,一点都不爽利。我以前听说外头的那个世界,神仙妖魔,光怪陆离,但只要是修行中人,有了恩怨,不该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吗?”

苻家大公子,终究是老龙城长大的仙家后裔,见惯了大风大浪,听到这番话后,脸上并未流露出什么情绪。

他笑问道:“你们之间有仇?”

宋集薪睁大眼睛,故作惊讶道:“你在说什么?”

似乎是发现眼前男人根本不信,于是宋集薪收敛了脸上浮夸做作的神色,率先在大堂椅子上落座,伸手示意苻南华也坐下,然后认真说道:“我跟隔壁很小就没了父母的陈平安,当了这么多年邻居,从来没吵过架,信不信由你。”

苻南华瞬间就听明白了宋集薪的隐晦意思。

隔壁少年,无依无靠,无根浮萍罢了。

如果死了也就死了,不会有谁追究此事。

老龙城少城主哭笑不得,突然意识到这条小巷的风波,发生得有些荒诞滑稽。

隔壁那个贫寒少年,可以说,正是为了刻意隐瞒宋集薪主仆二人的地址,而惹来一场飞来横祸,甚至会为此遭殃丧命。

恰恰是方才,这个仿佛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宋家少年,却要借刀杀人,置人于死地。一刀不够,再来一刀。

苻南华不禁满心感慨,难怪《尸子》有云:虎豹之子,虽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

顾璨家的院子里,顾璨已经被他娘锁在内屋房间,妇人和自称“真君”的老人相对而坐。

老人收起掌心纹路纵横交错的手掌,微笑道:“大局已定。”

妇人疑惑道:“敢问仙师刚才做了什么,才能让那陈平安……”

说到这里,她发现老人眼神骤然绽放锋芒,吓得她赶紧闭嘴不言。

老人望向院门那边,轻轻拂袖,带起一股清风。那股清风在小院旋转不定,徘徊不去,老人这才道:“如我这般身份的人物,越是涉足此地,越是深陷于泥菩萨过河的无奈境地,虽然目前还谈不上自身难保,但是时间越久,就越……嗯,如宋集薪那少年所说,叫作拖泥带水,只能混一个沾惹满身因果的下场。好就好在那人,天怨人怒,哪怕已经作退一步想,仍是晚节不保,难逃灭顶之灾。可惜啊,原本有望享受千秋香火的局势,急转直下,惨不忍睹……趁此机会,我才能够为你儿子做些谋划,看看能否既了结那少年的性命,又掐断以后某些圣人仙师的顺藤摸瓜,免了秋后算账的后顾之忧,好让我这个新收弟子在未来登仙路上,挟风雷之势,最终化龙……”

妇人坐在一旁,断断续续,听得大汗淋漓。

老人笑问道:“是不是很奇怪,分明是餐霞饮露、不理俗事的世外之人,为何潜心修道,修来修去,好像只修出了这般城府戾气?比你这眼窝子浅的无知村妇,也好不到哪里去?”

妇人连忙低头颤声道:“万万不敢作此想!”

老人一笑置之,安静等待云霞山蔡金简敲门。

修行路上,术法无边,神通无穷。理有大小,道有高低。

蔡金简视你们如蝼蚁,本真君何尝不是视她与苻南华为蝼蚁?

与脚下蝼蚁,讲甚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