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妮卡的讲述(上)(1 / 2)

鲸背上的少年 张云 2692 字 2020-08-12

莫妮卡的讲述(上)

我出生在得克萨斯州西部的一个山谷里。那里气候干燥,除了山谷就是平原,没有多少河流,降水稀少,农业和畜牧业却很发达。我的祖辈是墨西哥移民,他们在这里买了一小块土地,世代繁衍,到父亲这一代,只有他一个男人。

父亲是个不安分的人,不愿一辈子被土地拴住,就跑去当了海员,想周游世界,出人头地。在海上待了很多年后,却最终一无所有,穷困潦倒。母亲是爱尔兰人,我不知道她和父亲是怎么认识的。父亲三十多岁的时候,他们回到那个山谷,从此安顿下来。

父亲常常和母亲吵架,喝醉了就殴打她,我搂着弟弟和妹妹,躲在衣橱中瑟瑟发抖。那时候我就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离开那个鬼地方,离开那个家。

唯一能让我感到幸福的,是父亲清醒的时候讲述的海上故事,他到过的地方,见过的奇观,无休止的风暴、巨大的鱼群、吃人的深海怪物、唱歌的鲸……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要知道,十五岁之前,我根本没见过海。

父亲说得最多的,是鲸。

他说鲸是世界上最大的动物,是海中的王者。在我的想象中,那肯定是世界上最美的生物。

十八岁的那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被一所学校录取,总算要离开了。生日那天,父亲突然说要送我一份礼物。我愣住,从小到大,我根本就没过过生日。

那天,他完全变了个人,从箱子里翻出很久不穿的西装和雪白的衬衣,把乱七八糟的胡子修理得干干净净。

我们乘车到了一座大城市,跌跌撞撞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和车流,完全是两个乡巴佬进城。父亲带我去了公园,看了电影,给我买了冰激凌,最后带我去了海洋馆。

我第一次看到了鲸,看着那个庞然大物缓缓游过,发出低缓的吟唱。

“听到了没,多么美。”父亲说。

“是的,很美。”我被迷住了,目不转睛。

“它们的歌声远比一般动物复杂,捕食、恋爱、发出警告、互通有无,全在这歌声里。你听,它们在说着情话呢。”爸爸笑起来。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他笑。

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摸出一根烟,看了看周围的人,又把烟收回去。

“莫妮卡,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鲸吗?”他在我背后说着话,呼出来的气流喷在我的脖子上,很痒。

“为什么?”

“它们是世界上最大的动物,我的意思是,它们很有力气,可以一尾巴打翻一艘船,但它们又低调、内敛、温柔,与世无争,自由自在,有着属于自己的世界。”

“嗯。”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头上有星光,周身有大海,和人相比,它们多幸福呀。”父亲感叹。

“的确是。”我应和他。

“当然是了。”他顿了顿,“我一直在想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年轻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世界之王,觉得自己前程远大,会出人头地,风光无限,世界会在我的脚下颤抖。”他嘿嘿笑了几声,语气里突然多了一丝自嘲,“我觉得,你的爷爷奶奶一辈子都在得州那个偏僻的鬼地方伺候牲口,满身鸡屎味。我不能过那样的生活,我要成为独一无二的人。”

“所以你就离开了家?”

“是的。我一块钱都没带。”他摸了摸鼻子,“我去过很多地方,干过很多事情,渐渐发现自己才是个蠢货。”

我没说话。

“我拼命赚钱,开了个小公司,一年后倒闭,欠了一屁股债。后来我偷跑出来,上了一条船。”

“然后你就做了海员?”

“是的。”他摇了摇头,“流氓、混混、酗酒……全是渣滓。我和他们一起满世界跑。”

我看了他一眼。

眼前这个穿着过时西装的落魄男人苍老而落寞,头发已经斑白,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那工作很危险,说不准哪天就会搞死自己,赚的钱也不多。上岸后我们就像牲口一样涌进码头,只做两件事:喝酒、找女人。”他耸了耸肩,“我就过着这样醉生梦死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他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鲸,“那晚天气好极了,星光灿烂,海面平静。我喝醉之后坐上了甲板,鲸群突然出现。它们吟唱,嬉戏,巨大的身躯跃出海面,瞬间又落进海里……我好羡慕它们呀。

“莫妮卡,那一刻我才明白,没有人是世界之王。权力也罢,财富也罢,都只是过眼云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一值得珍惜的,是时光。”他的手落在我的肩膀上,微微颤抖。

“我们活着,不要在乎别人怎么看,不要在乎什么财富、权力,真正要在乎的,是你是否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就像鲸,有属于它们自己的星空和大海。不管世界多复杂,多不公,不管遭遇了多少挫折、屈辱、失败,你在自己的诗意世界里自然生长,任何人、任何势力都无法干预,无法让你屈服,因为它只属于你。”

说实话,我一点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假如你在黑暗中独自行走,到处都是荆棘和石头,辨不清方向也看不见光明,你摔得鼻青脸肿,伤痕累累,这时你可能会退缩,可能会哭泣。这时候,有烟花在头顶绽放,在黑暗中照亮前路,那时,所有的恐惧和伤痛都会渐渐消逝。那烟花就是我所说的世界。

“你一定要找到这个世界。你要小心翼翼地建造它,维护它,给它光,让它善良、正直、纯粹,让它茁壮成长,坚不可摧,就像鲸的大海,浩渺无边。

“莫妮卡,我不能告诉你怎么去建造这个世界,因为我是失败者。我只能告诉你,那世界是必需的,而且足够美好。”他深吸一口气接着说,“很多时候,我总觉得孤独。我所说的孤独不是指身边没有人,恰恰相反,我这辈子,身边的人太多了,像蝗虫一样。我的意思是,从来没有人理解过我,没有人能够和我说上几句知心话,那种灵魂上的交流,你明白吗?”

我摇摇头。

“即便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你也会觉得跟站在沙漠里、火星上没什么不一样。就是那种孤独。”他摊了摊手,“这世界的热闹和繁华其实是个假象,你所要做的,就是认清自己,在精神上自给自足,让它丰盛而美满。”

我张着嘴巴,实在无法理解。

“好吧,你现在或许不会懂。”他笑了笑,搂着我离开了海洋馆。

“你为什么和妈妈那样?”回来的车上,我问他。

他露出愤怒的神色,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其实,这不能怪你妈妈。世界上哪个女人不想过更好的生活呢。”他笑笑,然后转过脸看向窗外,不再说话。

车子经过荒野的时候,他喃喃道:“莫妮卡,我真想再去看一看大海,看一看星光下唱着歌的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