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岛(1 / 2)

鲸背上的少年 张云 3153 字 2020-08-12

恶魔岛

灰黑色的岛屿悬浮在海面上,上面遍布着黑云杉,散发着幽深、寂寥的气息。寒风凛冽,林莽伏动,犹如有人在低低呓语。

“一座孤独的岛呀。”乔说。

“孤独个屁!还是想想我们怎么上去吧。”大屁股怒道。

“我去岛上带些油回来。”白鲸起身,脱掉外面的海豹皮衣。

“你要游过去?”大屁股惊讶道,“水很冷……”

话音未落,扑通一声,白鲸已经跳入水中游走了,仿佛一条优雅轻盈的鱼。海水澄澈,能够清晰地看到他肩上的文身——一朵硕大的绽放的莲花。

“这孩子水性真好。”大屁股说。

“大海的孩子,当然。”乔喃喃道。水中那朵莲花越来越远。

雨渐渐停下来,云层慢慢散开。乔和大屁股坐在船头抽着烟,小艇晃晃悠悠起伏着。北方便是冰原,一片洁白的天地。

风也停了,太阳从云后跳出来,小艇里一时间暖烘烘的。等待的工夫让人昏昏欲睡。也许是无事可做,两人闲聊起来。

“你当初怎么会想到来这个鬼地方?”大屁股问。

乔笑笑:“这地方在我看来挺好的。”

“你父母在哪儿啊?”大屁股问。

“我生下来的第一年,父亲去了越南战场。”乔眯着眼睛,突然陷入回忆里,“在战争进入尾声的时候,他随军过去,再也没有回来。”

“那太糟糕了。”大屁股说。

“是呀,军方通知阵亡,但没有找到尸体。那是一片险恶地带,到处是野兽、沼泽和敌人,军方说活下来的可能性为零。”

大屁股静静倾听。

“所有人都认为父亲死了。但他的死几乎没有影响到任何人,大家顶多过来假惺惺地问候一下,便快速离开。怎么说呢,他是个极其固执敏感的人,对人际关系并不在意,那些世俗的东西对他来说更像是枷锁。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流落在外,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也没人关心他干什么,每次回来都风尘仆仆、伤痕累累。

“母亲说他去过很多地方,欧洲、非洲、南美、中亚……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寄回当地独特的植物标本,大部分都是花。干枯、难看得要命的花,一点都不芳香。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去越南。当时我们败局已定,他不是士兵,却坚持要去,结果……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唯独母亲不信。她一直等着他回来,带着我操劳了一生。其实……我有些恨他。”

乔吐了个烟圈:“我的记忆中没有他的位置。我只看过他的照片,是一个很文雅的男人,戴着眼镜。他是个植物学家,也是个作家,留下了大量的文字。我只能通过那些去了解他和他的世界,了解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你相信他已经死了吗?”

“倘若活着,这么多年肯定会现身吧。”乔笑了笑,“但我总抱着一丝希望,想找到他,质问他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留下我和母亲孤苦伶仃地活着。后来母亲去世,我就去了东南亚。”

“为了找他?”

“怎么说呢……”乔摇头,“我只想去看看他最后停留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大屁股沉默。

“警长,很多时候,人对太多的事情无可奈何,却总还是抱着希望活下去了,不是吗?”

大屁股点点头:“然后呢?”

“安葬了母亲之后,我带着他写的最后一本书去了越南。自他的死讯传回来之后,母亲一直珍藏着那本书,直到去世才交给我。

“我在那里生活了近十年,走遍了他曾经待过的地方,也读完了那本书,认识了他记录下的那些植物,看到了他内心里那个繁复旺盛的世界。原先我以为他的工作很枯燥,不过是研究些花花草草,但你知道吗,他会记录森林的声音、大雾中一头看不真切的鹿或是萤火虫的微弱光亮。那是他的世界,丰富端庄,却不为人知。”

乔将烟头扔进海里:“也是在那本书里,我看到那个固执、不为人们所容的人,我所痛恨的父亲,原来是另外一个模样。没人真正了解过他,理解他的世界。死在热带丛林里对他来说或许是件好事,那里有着他爱的植物、动物和自然的声音,远离人语,远离喧嚣的尘世。

“后来,我去了他失踪的地方。密林中的山谷早没了战火的痕迹,古木参天,溪水清澈,鸟兽鸣叫,生机勃勃。

“我把书里的照片留在了山谷中,那是我们一家三口唯一的合影。他和母亲并排而坐,怀中抱着幼小的我。照片的背后是他的笔迹,‘致我的妻子卢迪萨和儿子乔:在一切足迹中,大象的足迹最为尊贵,因为它的大脚,总选择最困难的那条路。’”

沉默良久,乔看着大海继续道:“我在那个山谷中待了很久,离开的时候在谷口看到一朵花,洁白幽静,从崖缝中探出头来。那一刻……很奇怪,我哭出来了。”

乔扬着脸,不想让泪水落下来:“警长,我的母亲原本并不叫卢迪萨,但父亲一直那么称呼她,卢迪萨,卢迪萨……直到看见那朵盛开的花,我才明白他为什么去越南。”

“为什么?”大屁股问。

“在所有植物中,他最爱兰花。卢迪萨是一种兰花的名字,只有越南有。”

“你是说……”大屁股抬起头。

乔点了点头:“他去越南,是为了寻找卢迪萨,为母亲……警长,那一刻我才发现,他的内心藏着一个宏大的世界,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纯粹而温暖。也是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是那么想念他。”

大风从背后吹过来,带着林莽的气息。

“离开越南后,我就来了这里。”乔看着前方,“他在那本书里写道,母亲生我的那晚,他就在这里的一片林地里,躺在无人的旷野之中,头顶是交织在一起的树木和绚烂的极光。他给我取名乔,在希伯来文中意为‘上帝赐予的孩子’。他说那天晚上,他对着极光入睡,梦到了极光在眼前舞动,美得令人心醉。而极光的上面坐着一个微笑着的有着大眼睛的孩子。”

乔看着大屁股,摊了摊手:“所以,我就到了这里。”

大屁股拍着乔的肩膀道:“这么看来,你的眼睛的确很大。”

乔轻笑。

“哦,那个小家伙儿回来了。”大屁股看着岛屿的方向站起身。

白鲸抱着一个白色塑料桶跳进海里,朝这边游过来。

“这些应该够了。”白鲸拖着油桶爬上艇。

“赶紧把衣服穿上!”大屁股道。

白鲸笑笑,套上皮衣走到船尾,蹲下身加油。乔再次发动小艇,一声轰鸣后向岛屿驶去。

恶魔岛的栈道破损不堪。停好船,大屁股跳上栈道,木板嘎吱一声,差点垮掉。

“该死的。”大屁股骂了一声。

白鲸最后一个下船,将缆绳拴在栏杆上。一条窄路从栈道伸向岛屿深处,两旁是树林。

“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是疗养院。”白鲸说。

“你不去吗?”乔见白鲸蹲下身,打开栈道上的一个工具箱,应该也是他从岛上带过来的。

“我得修理油箱,不然我们回不去。”白鲸说。

“好吧,我们走吧。”大屁股拉了乔一把。

两人离开栈道,走向蜿蜒的小路。路两旁立着许多圆木制成的古老雕像,模样怪异,龇牙咧嘴,很多都倒在地上,已经腐朽。这里没有野兽的踪迹,只有一些不知名的鸟站在枝头,好奇地盯着两人。

恶魔岛没有想象中大,两人走了二十分钟,来到一片空旷地带。那里矗立着一大片混凝土和钢铁制造出来的现代建筑物,不过应该有些年头了,老旧破败。

两人从锈迹斑斑的大门走了进去,院子里长满杂草和苔藓,一尊巨大的大理石女神像矗立着,脑袋却在地上,底下的喷泉早已干枯。疗养院的主体建筑是一栋两层的巴洛克式楼宇,与周围环境很不协调。

“简直冷清得像坟场一样。”大屁股嘀咕着走上台阶。

一层大厅值班室的门敞开着。两人进去,见一个老头靠在躺椅上打着呼噜,对面的炉火烧得正旺。

大屁股走过去烤了烤手,看了老头一眼。他的年纪比哈维都要大,瘦骨嶙峋,身穿灰色棉衣,脑袋歪在一边,嘴角淌着口水。

“这老头不会死了吧。”大屁股说。

“混账东西,你才死了呢!”老头突然坐起来,大叫了一声,吓了大屁股一跳。

“你就是黑鱼先生吧。”乔说。

“叫我黑鱼,什么先生,这里没有先生!”

他的双目有些浑浊,瞳孔犹如盖了一片云雾。

“你是个白人,怎么会取个尤皮特人的名字呢?黑鱼,这名字真难听。”大屁股说。

“你叫什么?”黑鱼问。

“托尼,北地的警长。”大屁股坐下来道。

“托尼。我当年干军医的时候,碰到个伤兵就叫托尼,多难听的一个名字。那家伙肚子被炸烂了,肠子淌了一地,哀号了几个小时才死!不幸的倒霉鬼!”老头毫不客气地说。

大屁股碰了一鼻子灰,怏怏地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乔和黑鱼。

“是白鲸那孩子带你们过来的吧?”黑鱼递给乔一个空杯子,乔倒了杯热水递给他。

“是。”

“来这里干什么?”黑鱼端着杯子,却并不喝。

“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你们警察不会有什么好事情,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帮混蛋。”老头白了一眼乔。

“岛上就你一个人?”乔拿出笔记本问。

“难道你们看到了第二个?你们这些讨厌的白人,假惺惺地说要帮助尤皮特人过上好日子,却占据了他们的土地,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给他们开起了疗养院。哈哈,真不知道怎么想的,脑袋完全长进了屁眼里!你们以为疗养院都应该盖在岛上吗?你们以为尤皮特人闲得要死有工夫在这里晒太阳喝威士忌吗?”

老头愤怒得像头狮子:“马马虎虎建好了,拍屁股走人,留下个烂摊子。”

乔看了看四周:“你也应该走。”

“我不走,我为什么要走?”黑鱼哼了一声,“对我来说,哪里都他妈一样,这里甚至比任何地方都强。”

“为什么?”

“这里看不到你们这些讨厌的白人呀!”

乔捂着嘴笑:“难道你不是白人吗?”

“我叫黑鱼!”

看来不能在这个话题上纠结下去了。

“好吧,黑鱼。”乔清了清嗓子问,“这两天,岛上有没有来过人?”

“没有。鬼都没来一个。”

“有没有人经过呢?在晚上。”

“那我不知道,我睡得很早。”

乔记下老头的话,然后道:“两年前,岛上有没有来过亚洲人?”

“亚洲人?亚洲人跑这里来干什么?别开玩笑了。”

“你没听说过什么吗?”

“没有。”

“恶魔岛附近的那片海域,你了解吗?”

“哪里?”

“两年前出事的那片海域。”